第40章 四十
施茜站在鬼城门口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行事过于鲁莽。
鬼城阴森森的，她从心底生出了退意，微垂眼睑，在想回去要被罚多狠。慢吞吞的挪了两步就想逃。
下一秒手腕被人扯了回去，她一怔，手肘刚想发力，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下意识停了手。
谢祁晏是鬼王，但此刻像是怕吓到她，身上一丝该有的压迫感都没有，他一身紫衣，比她更像广寒宫的神仙。
谢祁晏挑眉：“来要人”
施茜不敢抬头：“嗯。”
于是他走在前方，施茜慢吞吞的跟着他，蓦然记起他还是少年时，她也跟在他身后，见少年意气风发。
施茜有问过天帝，为何偏偏要选谢祁晏坠魔，天帝端坐高处，淡然答：“天界需要一个可控的敌对势力。”
谢祁晏正合适。
他骨子里仍带有正气，所以不会仗势欺人，会度冤魂，鬼界井井有条，避免了天鬼一战。他是合格的鬼王，是天界的牺牲品。
她修的是无情，可再冷硬的心，都被谢祁晏捂暖过。
她无言辩解，也没有辩解的余地。
她在升仙与谢祁晏里，选择了背叛。
那日在桃林，是顾邵先一步找到了施茜，他坐在树枝上：“今天动手正合适。”
施茜：“我有点不舍得。”
她看到谢祁晏第一眼，其实是想告诉他：我们逃吧，逃出天界的管控，我不做神仙，你继续追你的正道，我追随你。
但顾邵对她的想法不屑：你们逃不过天界管控的，如果你此时任性，你们两个的下场都不会好到哪去。
顾邵：当鬼王，总比做天界的阶下囚好。
施茜回过神来，只见佛子已被提到她面前，而谢祁晏头都没有回：“你带走吧。”
她稀里糊涂的押着人走。
但她来的目的好像不是这个。
刚想开口，佛子却突然轻咳一声，与她对视一眼，轻轻地摇头。
回天界的路上，佛子也什么都说了，他语气散漫：“他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服下我的丹药，已经恢复了记忆。他不杀你已经是恩赐，从此你二人缘分已尽，各自安好吧。”
见施茜表情太可怜，佛子轻笑：“这不像你的作风，谁不知道上仙施茜，惯是冷漠。”
佛子：“魔尊也是不错的选择，我为你掐算过，若是嫁给魔尊，你二人性格相契，他会给尽你宠爱。”
施茜一脚踹开石子，干脆自暴自弃起来，她给佛子松了绑：“你走吧。”
天界已下婚约的命令，她就算带十个佛子回去也没有用。
佛子仍攥着佛珠，他一身袈裟，隐在黑暗里散出金光，他眉心忽闪出一道血红色印记。佛子叹：“你二人缘分已尽，不要再强求。”
施茜：“可魔尊与孟婆两情相悦，你又是要我去断了谁的姻缘。”
佛子摇头：“我看着你长大，你不要入了歧途，与天界为敌，这条路只会无比艰难。”
二人争执无果，不欢而散。
施茜被天界的小仙抓了回去，星君气的火冒三丈，天帝闻此事，直接罚了施茜禁闭。
这回不止是小仙发现了施茜不对劲，就连顾邵都察觉到了怪异。
她整日闷在寝殿里，茶饭不思，不是睡觉就是抄诗书，总之蔫蔫的，再无往日生气。
最让侍奉施茜的小仙害怕的是，有一日她端了饭菜进来，见施茜倚在榻上看着玉扳指，眼眶红红的。
怪，太怪了。
小仙上一次见施茜哭，是派她去杀一个长相丑陋的妖魔，她回来又吐又哭，怂相传遍天界。
顾邵也猜到了事出原因，但他不管怎么开导灌鸡汤，施茜都闷闷不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魔尊派人送来聘礼。
送礼的队伍长的骇人，各个羡慕，又各个为施茜捏把汗。
这届魔尊是出了名的叛逆，尤其不爱听天帝的话，好几次差点打起来，这要是施茜嫁过去了，天魔大战，死的最惨的就是施茜。
施茜坐在榻上，挑选喜欢的物件，一眼就瞧上了镶嵌了幼虎形状的手镯。
送礼的魔族丫头眼力好：“魔尊听说上仙从前以幼虎形态下凡历劫，猜到上仙喜欢这个，于是镶嵌了不少小玩意。”
施茜也不好给一个丫头甩脸，温和的笑笑，丫头就蒙了。
魔族丫头一直回到魔界都是呆着的，派她去探望情况的魔尊母上反复问：“你呆什么，那上仙如何”
丫头回过神来，赞叹：“上仙生的极美，一笑百媚生，配的上魔尊。”
魔尊才不听：“你少框我，我早听说这施茜是出了名的怂神仙，我要自己去瞧瞧。”
于是第二日，魔界又抬了一条长队伍送聘礼，场面壮观，为首的是个魔族的老婆婆，她给施茜汇报着，又一直盯着施茜看。
施茜心里烦的要死，又不好甩脸给老婆婆看，只好又温和的笑了一整日。
魔族老婆婆回到魔界，霎时变成了模样俊郎的魔尊，众人纷纷磕头，只有魔尊意犹未尽，在母上问起的时候，囫囵答：“温柔是温柔，漂亮是漂亮。”
但——他还是不想娶。
一个不想嫁，一个不想娶。
大婚前三日，顾邵送来一对金钗，做工精美，他叹：“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你就死了别的心吧。”
施茜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她眼眶下黑眼圈深重，样子可怜的紧。
顾邵：“别这样，你待看过魔尊再说，若他长相丑陋且行事龌龊，我替你撕了他，好不好”
施茜：“师傅，我后悔了。”
顾邵头皮一紧。
施茜从不正儿八经叫他师傅，除了拜师礼和嬉闹以外，这样正经叫他只有三次，第一回她叫师傅，她一声不吭被天界贬下了凡；第二回她叫师傅，她想违背天界的命令，带着谢祁晏逃；第三次就是现在。
顾邵连连摆手：“你可别了祖宗。”
大婚前夜，施茜倚在榻上，盯着手里的玉扳指看，从宽大的衣袖里取了金叶子出来。这是孟婆宝物，她从前得到的，可以让金叶子实现一次愿望。
一次以后，宝物就会作废。
从前她并无所求，所以宝物一直带在身上。
施茜眨眨眼。
她敲了敲金叶子，一时间也不知该许什么愿。天界待她向来刻薄，但她对天界问心无愧，天界逼她做不愿意的事情，已经失了信义。
她做神仙，是为了报仇，做郡主时王府满门被灭，天界本已许可她索命仇敌，又临时反悔，还消除了她的记忆。后来她为佛子鸣冤，说不平，被连坐罚去贬下凡间，桩桩件件数下来，施茜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把天界打下来。
此刻比这件事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嫁给一个没有见过面，还会被当做牺牲品的人。
天界欺人太甚。
三言两语说服自己，施茜闭眼：“宝物宝物，你知道我最想做的事，帮我实现吧。”
她悄悄睁开一只眼，只见那日佛子散出来的金光，包裹住了她。
孟婆用宝物许愿，宝物许给了她短暂的自由，施茜再睁眼，她躺在一片草丛中，日光暖融融的落在了脸上。
宝物同样给了她自由。
“你还是一样任性。”佛子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施茜挣扎了一下，没有回头看他。
他们心平气和的躺在同一片草地。
施茜叹：“宝物毕竟是天帝所赐，做事多少会考虑到天界。明日我与魔尊的大婚，宝物肯定会找人给我顶上。”
佛子：“噢谁会顶上你的位置。”
施茜想了想：“如果宝物公正，与魔尊两情相悦者，当属孟婆。”
佛子：“冥界怎么办”
施茜躺在草地上，打了个响指，幻境破灭，原来她躺在黑色的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静的只能听见佛子呼吸的声音。
施茜：“所以作为自由的交换，我要暂时顶替孟婆了。”
佛子淡然道：“看来你还不算蠢。”
佛子当然什么都知道，他之所以这么提问，纯属想看看施茜有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
施茜：“你怎么知道我会被宝物交换到这里”
佛子：“因为那宝物是我所创造。”
施茜这才想起来佛子被贬叛逃的原因。
人间朝堂后宫争权威，地府各类鬼神争做王，天上自然也少不了这些斗争。
佛子当时的位置高到可比肩天帝之子，二人关系亲密，佛子天资聪慧，深受喜爱重用，于是与挚友生出了嫌隙。
佛子再位高权重，没有别的心思，他就始终是上神，可别人误会他别有用心。于是许多人联手，牺牲了数万小仙妖魔，在他头上扣了个背叛的名号。
佛子跪坐在天牢里时，施茜去见过他一面，因为从前交情深，施茜只问他：“你背叛了吗”
他说没有。
施茜也很倒霉，她当时初来乍到，以为天界公允，不比凡间。可是她找到了蛛丝马迹去查证，死缠烂打之际，被算做叛乱一党。
被贬顺理成章。
她就是个任性的主，哪想后果这么严重。
佛子本也没有多恨天道，君要臣死，他离开天界就是。那时他与一位上神两情相悦，那位上神是除了施茜以外，第一位愿意听佛子念咒的。
那位上神被处死。
佛子在天牢里，听说这个消息，用傀儡术操纵了半数神仙，天道逼他背叛，他就叛给天看。
他被天帝一掌打下了凡间，也趁此离开了天的掌控。
佛子位高权重时，建造了无数宝物，那片金叶子出于他手，倒也不稀奇。
施茜爬出黑洞，佛子隐身离开。只见两个小鬼慢吞吞过来：“婆婆，该熬汤了。”
施茜毕竟不是孟婆，听说孟婆汤极为难熬，她唉声叹气的走向汤锅，只见无数小鬼面前一碗水，他们无一例外，对着锅干嚎。
——这什么鬼。
施茜站在最顶端，见小鬼们把眼泪接到碗里，又倒在锅里。臭气熏天，施茜差点站不稳，她硬着头皮拿起汤匙熬。
那两个小鬼端了清水过来，木着脸看她：“婆婆，该你了。”
干什么
施茜蒙了两秒，对着碗干嚎半天，不见一滴泪，两个小鬼对视一眼，看了眼黑漆漆的天：“婆婆，别玩了，客人们马上要到了。”
没玩。
施茜猛掐自己，生生掉出来两滴生泪，但是不够，清水丝毫没动。
佛子来的时候，就见施茜把自己掐的脸色发黑，都这样了还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这也正常，毕竟无情无义惯了。
佛子幸灾乐祸道：“过忘川的鬼要是喝不上孟婆汤，冥界大乱，你还得被抓回去嫁给魔尊。”
施茜瞬间嚎啕大哭——也不算，总之憋出来几滴泪。
小鬼们把泪倒了进去，施茜又开始拼命熬，终于在鬼差来取汤之前，把汤熬香了点。
施茜累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擦着汗，结果鬼差皱眉：“婆婆，该走了。”
不是，孟婆这么累怪不得她想逃。
施茜只好爬起来，匆匆往忘川赶，佛子继续幸灾乐祸：“后悔吗嫁给魔尊多好，权位郎君都有了，下半辈子无忧。”
施茜只在忙里偷闲的时候想——不后悔。
这时，一道光照亮了忘川，她站在桥上，见万盏灯亮起，桥下是仙气飘飘的水流过，明月高照。
冥界的白天来了。
与此同时，天界。
孟婆一睁眼发现自己在天界，就知道施茜用了宝物。
她当然想嫁给魔尊，她与魔尊早就私定终身，她巴不得替施茜嫁。
但施茜这事情搞得太突然了。
孟婆只好匆匆易容，尚在夜里，她就被拉起来梳妆打扮，她糊弄过了小仙，糊弄过了星君，却在经过顾邵时候被拉住了。
顾邵眉心紧锁：“幺幺呢”
他叫施茜小名，估计是看出来了，孟婆甩开他的手：“你问我，我问谁去”
顾邵只觉得两眼发黑。
孟婆：“不过她与我换，应该会去冥界。”
顾邵：“可是”他怕的是谢祁晏打上来，到时候也不知道谁能招架的住。
孟婆只觉得他多想：“谢祁晏为人正直，他打上来要牺牲那么多人，他不会做的。再说了，他有通天的本事，没有通行令牌，能上天来”
她想错了。
谢祁晏还真有上天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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