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是夜。
胡同巷的黑棱瓦上传来一串轻盈的叩击声，似风袭檐铃的轻响、似泉击滑石的咕咚，都被黑夜吞入肚里。
一抹黑色倩影在暗夜的遮掩下借着房檐瓦楞左右翻飞，一晃眼的工夫，便飞过一片又一片城区，终是找到一方小院，一个闪身跃进院内。
寻常人不会注意到的轻微声响，俱被正在房中闭眼打坐的无忧子收入耳中。
有人！
无忧子警觉地睁眼，一个闪身倏地靠到门边，院内却再无声响。
他用随身带着的匕首轻轻抵开房门，露出一条缝隙，月色借机在室内撒下一道微蓝的亮光，他凝眸向外观察情况，只见一抹瘦削的黑色倩影立在院内背对于他。
不消回头、不消出声、不消一动，只一眼，无忧子便认出原来是故人。
房门“吱呀”一声被迅速弹开，用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无忧子一招凌波微步闪移到倩影身后，只留一臂之隔，他刚欲伸手，唤出一声“十三娘”！
那道倩影便已同样甚至更快的速度闪移至他一丈远的地方。
看清楚招式，他便更确信，眼前之人是花十三娘无疑了。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令他喉咙发紧、眼眶微酸。
“别动”！
倩影在一丈远之地，发出警告。
无忧子便再一动也不敢动，只得哽咽道。
“十三娘，你找的我好苦，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一道飞镖擦着无忧子的脸颊插射到身后的立柱上。
他下意识闪身，心中一惊。
“若自觉有愧于我，便按照指示去做。”
一道熟悉地、极富磁性的女声划破夜色，话音还未落地，那道倩影一个闪身，踩着墙壁跃出院外。
心知自己的轻功及不上她，便也没再去追，无忧子转身拔出插在立柱上的飞镖进屋，燃起烛光，借着烛光看清八个字。
“回宗山派，助陆明昌。”
下午小厮来报，四少爷夜里便会回府，两日来心神不宁的苏锦终是放下心来。
前世分离地过于惨烈，以至于今生陆逸辰稍稍不在她眼睛跟前，她便心神不宁。
收到信儿，苏锦便命小厨房将昨日苏府送来的两只大野鸡给炖了，还特地放了黄芪、人参、天麻、玉竹、当归和菌菇，不仅风味极佳，还具有养血补气的功效。
野鸡肉柴，比不得寻常家鸡肉质鲜嫩，但论炖汤，味道却更加鲜美可口、清甜甘香，远胜家鸡。知道苏锦爱喝野鸡汤，苏府每每得了大批猎户捕来的野味，陈氏总是记得给苏锦留两只野鸡。
重生后，苏锦不再是主母，少了诸多劳神糟心的内务事儿，整个人心思也活络起来，颇有些闲情雅致。
她命翠枝将炖野鸡汤的紫砂炖盅和炉盆端到第三进院子的梧桐树下，旁边在摆着个贵妃榻。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梧桐树枝繁叶茂，一入秋金灿灿的一片，稀薄的阳光穿过高大的梧桐树，从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散落下来，满园光影斑驳。
苏锦便卧在这片斑驳光影的贵妃榻上晒太阳，翠枝坐在一旁握着蒲扇给炉盆打着火，两人偶尔闲话几句。
这是要呈给辰郎的鸡汤，苏锦要看着它熬熟。
无聊了，苏锦就卧在榻上望着不远处的清如许，水滴从竹筒里滴滴答答地落到扇形的池子里，不一会儿，天色便暗了下了，是个绝佳消磨时间的好法子。
“夫人，这汤水熬得差不多了。”
翠枝收了蒲扇，舀了一碗呈给苏锦。
苏锦接过豆绿粉瓷汤碗，只见汤色清亮，香味扑鼻。浅尝一口，鲜香浓郁，甘甜爽口，正是她从前在苏府常喝到的口味，一股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苏锦险些落泪。
前世她谨小慎微，处处克制自己，连苏府偶尔送来的野鸡也都尽交由厨房烹饪。野鸡肉柴，清炒烧制都口感不佳，偶尔炖成汤水，也总感觉欠些火候，远无如此鲜香。
现在想来，前世她苏锦真的是过于迂腐愚钝了些。
三下五除二，苏锦便将碗里汤喝得干干净净。
“火候到了，拿去灶上温着吧，晚膳呈给四少爷喝。”
“是。”
翠枝端着炖盅去了小厨房，苏锦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色，转身回房里着手准备接风事宜。
命青桃备好一套四少爷常着的霜白道袍常服。浴房收拾妥当，锅炉房提前备好热水，连增香祛乏的玉露都已放置就位。小厨房晚上的菜色也被安排地妥妥当当，均是些滋润温补、润脾肺的汤水药膳，就等四少爷驾马归府，洗去一身风尘，香喷喷吃上一顿，再补个美滋滋的觉。
陆逸辰回府的时辰将近，妇孺人家不好抛头露面，便派了小厮在门口候着听信，苏锦坐在房里指导翠枝绣花样。
重生一场，有着二十年后的超前审美，苏锦每每指点都让翠枝目瞪口呆，原来还能这么搭配，原来还有这种花样。
还未待翠枝一片枫叶绣完，青桃便进院禀报。
“四少爷回府便去了老爷书房。”
“知道了。”
这点苏锦早料到了，派个信而已，况且陆逸辰向来不受伯爷重视，最多回禀一下也就回来了，不会开席面。
谁知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青桃又来回禀。
“伯爷留四少爷在书房用膳，说是让少夫人别等了，自行用膳，估计会晚些时候回来。”
这脸被打得响亮，苏锦有些恼，却也别无他法，看着一桌子的药膳佳肴，胃口全无。
“夫人，鸡汤要上吗？”
翠枝整理了一下席面的摆盘问。
“不必，待四少爷回来喝。”
可不能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伯爵府另一边，澄心堂的书房里。
伯爷与四少爷隔着紫檀木书桌相对而立。
“知恩，辛苦了。”
知恩是陆逸辰的字。
伯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望着眼前风尘仆仆，满眼疲色，却依旧身姿挺拔、风姿卓越的陆逸辰，他的眼里闪过一次惊异。
陆明昌常年奉旨巡访都带着世子陆逸谨，陆逸谨作为伯爵府嫡长子自是将来要袭大统的，自小便被着重培养。嫡三子陆逸安纨绔成性，不成气候。陆逸辰作为庶子极少得到伯爷的关照，挂了个闲职养在院里，原先在伯爷心里也如陆逸安一般也是个闲散公子。
可这次伯爷单独回府，与他接触下来，方发现其为人的细致可靠、聪敏机智，若是用心培养，日后也定能有一番作为。
“不辛苦，不过两日路程。”
虽知是些客套话，可是却是出自多年来，对自己疏于照顾的父亲之口，陆逸辰有些感动，向其作了一揖，推辞道。
“此次去宗山派可有见到无崖子掌门？”
很快，陆明昌便切入正题。
“见到了，无崖子掌门仍同儿臣十年前去宗山派拜师学艺那般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陆逸辰眼前又浮现无崖子挺鼻薄唇、飘逸宁人、一袭霜衣遗世独立的样子，颇有一番道人仙骨的风范。
得知无崖子安好，陆明昌眼神略微缓和，接着神情凝重，俯身在其耳侧问。
“可有无忧子的下落。”
陆逸辰警觉地环顾四周，见无人，摇了摇头，俯耳道。
“据无崖子掌门所说，无忧子常年云游，漂浮不定，难觅其踪，但会为我们留意，一旦宗山派得知他的踪迹便会飞鸽传书与伯爵府。”
陆明昌点点头，语重心长道。
“这几日我梳理了你祖父生前以及现如今陆府在江湖结交的各路好汉和安插在各地的眼线，明日我会按照暗号逐一给他们下达命令。知恩，前些年你尚且年幼，如今已经弱冠，是时候为伯爵府分忧解难了，以后苏家就靠你和知谦了。”
知谦是伯爵府世子陆逸谨的字。
一番话令陆逸辰受宠若惊。
本来身为伯爵府庶子就不受重视，更何况前头还有两位嫡兄压着。沈姨娘低调谨慎，日常对他的教导便是做个闲散公子即可，万事不必出头。
听着听着他便也只对京城公子哥喜闻乐道的雅事，像什么剑术马球投壶、奕棋抚琴丹青感兴趣，虽已样样精通，却也着实上不了什么大台面，空空结交些雅友罢了。
没成想这几日为父亲操劳奔波竟被委以重任，陆逸辰不由得行大礼感谢。
“儿臣叩谢父亲信任。”
接着两人便坐下，悄声议事。
至陆逸辰回翠云轩时，已至子时，苏锦坐在卧房的红花梨木前，双手支着脑袋，几欲眯着。
见陆逸辰回了，忙站起身前去迎接。
“这么晚了，饿吗？”
苏锦便解开他的锦袍边问。
“方才同父亲用完膳。”
“这么晚用的膳？”
原以为他们是用完膳才相谈到这个时辰，苏锦感到十分惊讶，这么晚才用膳，不饿吗？
“有些事情耽搁了。”
陆逸辰笑着净面手，这是苏锦才注意到陆逸辰虽眼睛里布满血丝、身上也还沾着风尘，脸上却并无疲色。
“可是有何喜事，见你春风满面。”
苏锦调侃道。
“也不算喜事，就是父亲让我接手伯爵府的一些公务。”
笑着说罢，陆逸辰便准备去浴房沐浴更衣。
苏锦却愣在原处，前世直至世子南下剿蔻暴毙乃至伯爵府被削爵，伯爷病故，他都不曾重用过陆逸辰。
现如今他被委以公务，那必是由于这次无忧子的事。
没成想她苏锦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悄悄转变了陆逸辰在伯爵府的地位，这不禁令其愕然。
转念一想，兴许，她还能转变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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