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逃
北齐二十三年，元日。
新年伊始，京城内万家灯火通明，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一片繁华之景。无人知晓城郊树林里，看似风平浪静的苍穹之下，实则正暗流涌动。
天空中乌云密布，林中如同浸了墨般沉寂，沈轻白身披月牙白色斗篷，鬼魅般穿梭在夜色当中。
两年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带着公主郁明溪从那深宫高墙内逃了出来。
曾经的沈轻白贵为将门之女，风华绝代。可惜好景不长，父亲功高震主，遭圣上猜疑，遭奸臣陷害，以至于锒铛入狱，痛不欲生。
沈氏一族也随之没落。
现下既得以出逃，她定不会再轻易回去，她要回到南疆，洗去沈家蒙受的冤屈，重振沈家昔日的荣耀！
远处人头攒动，吵嚷声渐行渐近，漆黑的树林中闪过几点猩红，朝廷的禁军举着火把而来。
沈轻白辨别着声源的方位，有意向那边靠拢了些，身后的貂绒斗篷迎风飘扬，倏地曝光在众人眼前。
“在那边！追上去！”
忽而有人吆喝一声，铮铮马蹄声在大地上奏出密集的鼓点，奋力朝她的方向奔去。
寒风呼啸而过，四面八方充斥着铿锵盔甲之声，肃穆而沉重。沈轻白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意料之内地被众多禁军包围。
她抬眸看去，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沈家的世交，姜国公之子，亦是如今摄政王最得力的心腹，姜别鹤。
沈轻白慢条斯理地摘下斗篷，露出一张美艳至极的脸庞，不见分毫惊慌之色。
待看清楚她的面容，还没等姜别鹤说话，周遭一小部分人率先骚动起来。
“小将军！真的是小将军！”
“小将军！我们终于能再见到你了！”
……
这些人从前都是驻守在南疆的士兵，亦是沈轻白忠心耿耿的麾下将士。自她被困在冷宫，朝廷便强制将他们召回，充做了禁军。
原本默不作声的其他人继而发出一阵唏嘘声，想不到面前这位明眸皓齿的貌美女子，竟是北齐那位传闻中战功赫赫的女将军。
沈轻白一双凤眼含媚，不经意间一瞥都好似暗送秋波，惹得人心猿意马。
她望着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一时情绪难耐，温热的泪水逐渐模糊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隐忍不发，故作轻松地看向姜别鹤。
“我当是谁，原来是姜大人啊。”
昔日父亲落难，姜家袖手旁观，转而投靠了势头渐盛的摄政王。因此，姜别鹤也水涨船高，如今已官至殿前都指挥使。
姜别鹤目光复杂地锁着沈轻白的身影，凝重开口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九公主呢？”
郁明溪身体娇弱，为了帮她留够充足的时间脱身，沈轻白只能独自引开追兵。她们二人约定，会在陵江对岸碰面。
见她沉默，姜别鹤接着苦口婆心地劝道:“轻白，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沈家犯的是谋逆之罪，证据确凿，陛下肯留你一命，已是莫大的恩泽。”
沈轻白冷笑一声，只觉得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令人作呕。不过眨眼间，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剑。
冰冷的剑身流动着凛冽寒光，无情地抵在姜别鹤的脖颈处，霎时间冷意蔓延而上，亦如沈轻白的眼神。
“大人！”众人纷纷拔剑，双方针锋相对着，气氛顿时沉闷起来。
夜色沉沉，刀光剑影之中，沈轻白明明孤身一人，却好似有千军万马之势。
她眉间的寒意愈发浓烈，声音像是笼上一层寒霜:“你不配提沈家！”
“姜别鹤，你凭什么会认为，你能抓得住我？”
不给众人反应时间，原本执剑而立的沈轻白忽而腾空一跃，一脚踢在了姜别鹤的胸膛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箭羽破风而来，她潇洒转过长剑抵挡，“呲喇”的碰撞声响起，尖锐刺耳。
姜别鹤毫无防备地从马上摔落而下，即便迅速调整了身姿，却还是踉跄几步。
沈轻白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回眸，她策马扬长而去，只留给身后众人一个纤瘦单薄的背影。
姜别鹤回过神来，顾不得吩咐其他人，他慌忙夺过一匹马，紧紧追随着沈轻白的踪迹而去。
断崖近在咫尺，其下便是陵江，沈轻白的内心雀跃不已。她善水，只要游过陵江，便能与郁明溪见面。
“沈轻白！！”
身后蓦然传来姜别鹤难以置信的吼喝声，沈轻白充耳不闻，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江中。
陵江对岸，沈轻白缓缓转醒。
寒风肆意吹过，江面卷起层层水花，如巨雷般呐喊嘶吼。她迷茫地起身，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哪里——
她方才潜入水中，却不想脚腕意外抽筋，顷刻间江水涌入鼻腔，活活要将她溺死。现下虽是安全，但那般窒息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实。
沈轻白环视一遭，猛地看向身上的衣裳，心中满是震惊。
这不是郁明溪今日穿的那件吗？
况且她的双手常年习武，更不会有如此白嫩。
一个荒唐的想法自沈轻白的心底生出，她步伐沉重地走向江边。
江面上映出她的脸庞，正是郁明溪的模样，有着不属于她的天真与稚嫩。
沈轻白怔怔地抚摸上脸颊，一时难以接受这诡异的事实。她于江中溺水而亡，而后魂穿进了郁明溪的身体里？
这未免太过不可思议。
对岸忽然出现了无数的火把，如同地狱般阴森可怖，仿佛即将汇集成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沈轻白攥紧了身侧的裙摆，她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她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不论她是谁。
她毅然决然地向身后的森林跑去，只要穿过这里，便能抵达南疆。从前她未雨绸缪，私下训练的暗卫，如今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要跑，要离开这里。只有活着，她才能重振沈家。
只有活着——
忽而身后一阵疾风呼啸而来，尖锐的嘶鸣声划破寂静苍穹，带起她纷飞的青丝与衣裙共舞。
多年习武的经历，让沈轻白察觉到那是箭羽的风息。她利落闪身，可这毕竟是郁明溪的身体，从小娇养着，反应难免有些迟钝。
锋利的箭矢猝不及防地划破她的衣衫，划过她的肩膀，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最后深嵌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这时，四周突然燃起亮光，林中瞬时暗夜如昼，让人无处躲藏。
沈轻白难以控制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颤抖地抬手捂着受伤之处，白皙的手指间渗出丝丝血迹，刺眼灼目。
再一次被重兵包围，是她意料之外的。
冷风并未能安抚到她肩膀上火辣辣的痛意，甚至是雪上加霜般，似冰碴子钻入她的体内，又多了一分刺痛感。
沈轻白倒吸一口冷气，紧紧咬唇，强撑着身子看向那个众星捧月般的男子。
那人身着一袭黑袍，金丝绣作仙鹤，彰显其地位。他从容地策马而来，高高在上，浩浩荡荡的马蹄声于沈轻白身前戛然而止。
周围皆是黑压压的骑兵，压抑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旁边有人来报：“殿下，沈姑娘——卒了。”
沈轻白感到心中蓦然一痛。她苦笑一声，从旁人嘴里听到自己死了，真是滋味万千。
面前这人便是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殿下，亦是率领三十万北疆王军的常胜将军，江承淮。
他鼻梁高挺，眉目深邃，一双黑眸幽冷阴鸷，此刻却划过一丝玩味，肆意地审视着面前的沈轻白。
江承淮饶有兴致地挑眉，看着这个自投罗网的落难公主。
可怜，无助，让人忍不住想狠狠欺负。
天空突然飘落雪花，落在沈轻白的发丝、睫羽，隔着晶莹剔透的雪片，她似是有些看不清楚江承淮的模样了。
沈轻白一身绯色长裙，上面沾满了血迹与灰土。她静静地跪坐在天地间，即便狼狈不堪，白净的脸庞上也不显一丝怯懦。
江承淮望着她那坦荡的身影，恍若隔世，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那场荒唐的梦。梦里的她也是如此，只是眼前并非现在这般场景。
梦里的那一夜，为了让那位胆大包天的小公主长些教训，他硬是让她在雪中跪了两个时辰。
那时候她的神情也是如此坚韧不屈。
而他则听到梦里的声音说:“她，就是沈轻白。”
哪怕再离奇荒诞，他也信了。
只因他最近做过的梦，都成真了。
……
四周一片寂静，这般紧张的氛围之下江承淮竟能出神，沈轻白甚为诧异。
半晌，江承淮微微俯身，声线极为冷冽：“小公主，你可知道本王为了寻你，花费了多少时间？”
沈轻白确实没有料想到，江承淮的动作竟如此快。不仅猜到她会来到此地，更是提前在这里设下埋伏。
面前这人可不似姜别鹤那般好打发，她断然不能与他硬碰硬。
沈轻白动作麻利地从袖中掏出一支发焰筒，只一瞬，漆黑的夜空闪过一道光亮，信号传递远方。这亦是她留给郁明溪的，用来通知接应之人。
江承淮眼底的玩味更大，他轻眯着眸子，目光灼热，语调却是淡薄如冰。
“看来本王不仅小瞧了沈家，更是小瞧了你，竟有如此能耐。”
身后众人皆有些诧异，原以为这位自幼长在冷宫中的小公主，会眼含泪水，会娇弱痛斥，会苦苦哀求他们绕她一命。
却不想她一身傲骨，沉着而冷静，甚至能在危急关头发射讯号，留有后路。
若是沈轻白知晓他们心中所想，定会不屑一笑。别说是她，今日即便是真正的郁明溪，亦然不会屈服。
衣袂翻飞间，一抹黑色身影倏而立于沈轻白面前。江承淮毫不怜香惜玉地掐着她稚嫩的面颊，薄唇轻启:“既然冷宫容不下你，那便随本王回府。”
“下次再跑，可就不是箭伤这么简单了。”
他又靠近了些，手掌缓缓向下移动，似有似无地搭着沈轻白纤细的脖颈，仿佛下一秒便要掐断般。片刻，他收回了手，眉目冷淡，让人看不出情绪来。
沈轻白垂下眼帘，突然主动拽住了他的衣袍。
江承淮淡淡勾唇，看起来极为耐心，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沈轻白抬头，似是不解。
“殿下以什么名义带我走？”
“你想要什么名义？”
“我不过一个冷宫里的公主，一来给不了殿下帮助，二来也远不足以构成威胁。”
她顿了顿，接着说。
“不知殿下，为何想要抓我回去？”
在沈轻白的记忆中，郁明溪似乎和这位摄政王并无交集。
太上皇退位，江承淮拥立幼主，她一个冷宫里的公主怕是早已被人忘却，这才趁乱出逃，却不想还是落在了他手中。
江承淮动作轻柔地替她挽了挽鬓前凌乱的发丝，炙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畔：“你似乎是忘记了你的母妃为何而死。”
沈轻白一怔，立马知晓他话中含义。
郁明溪的母妃乃是沈轻白的姑母，却并非为沈家的亲生女儿。
曾经，她也是一位盛宠在身、风光无限的贵妃。后来，她的巫族身世被有心之人杜撰编造，从此便盛宠不再。
世人最后的记忆里，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郁明溪的平安无恙。
沈轻白正沉思着，一道不耐的声音自头顶砸下，将她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巫族之女，终究不得善终。”
江承淮如同地狱而来的审判官，仅一句话，便定了她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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