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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刺臂


她再妊娠,嫔御自都来贺喜。寇充媛携拉着踟蹰不前的宝和,讪讪笑着,掖着手屈膝,“快给贵妃请安。”她怯懦,踌躇半晌,才低声下气地提着襦裙跪倒,“衡娘子金安。”衡皎俯下身搀她,“好孩子,快起来。”

        她嘤嘤啜泣着,“那日回去,姐姐罚了我二十手板,命我面壁思过。成乐错了,不该说那些。最兴来好不好?”衡皎替她擦拭着泪,“他很好。”说着捧了一旁的金橘蜜煎,“尝尝?”

        小孩子的快活,一盘珍馐美馔便可以满足。二人在殿里纳凉,时而觑一觑成乐,她正与女史们簸钱。“贵妃海量,大恩不言谢。”衡皎弯着黛眉,“贵妃、充媛,这些称谓真生分。阿姊如不嫌,私下称我闺名罢。”寇充媛摆着双手,“这有失礼数。妾万万不敢。”

        衡皎端了盏木瓜浆水,“那叫我婷婷也好。”寇充媛勉为其难地颔首,“妹妹。你这次怀的还是哥儿?”她摸着平坦的小腹,“还不清楚呢。才月余,连手脚也没有长。”寇充媛则感慨道:“真羡慕你。有道是多子多福,你多几个皇子,丹宸永固,国祚绵长,官家定十分欣喜。”

        宝和奔进来,捧着空碟,怯生生问:“衡……衡娘子,还能有么?”她旋即示意岳迁瑛,“要不要尝别的式样?枸橼、鲜姜、嫩笋、青梅、枨子、花红、嫩柚子,一应俱全。”宝和双眸亮起来,“真的!”又掖着手,“成乐失仪,请娘子恕罪。”衡皎凑近,握她的手,“再要多少都有的。你跟她们去瞧瞧?”说着,她侧首,“阿姊,请跟着公主的内人一并去罢,免得她磕了碰了的。”

        宝和则搂着她的胳臂,“衡姐姐,你上次要赠给成乐的步摇,还有没有呀?”寇充媛立刻责备道:“成乐!又不知礼数了。怎么能平白无故跟娘子索要物什?”衡皎不假人手,亲自开了木匣,将芄兰的步摇拿给她。她兀自摇啊,咯咯笑起来。寇充媛忙提,“妹妹,不好叫你破费。无功不受禄,她是小辈,担待不起你的厚爱。”

        衡皎却浑不在意,“阿姊赠了我象生花,我原该备礼。这根钗是在司宝斋打制的,宫中并不曾有。只是累赘,怕扯断了,拌摔了她。她平日顽也就罢了,但戴着还是要当心。”寇充媛赧然道:“真是。妹妹厚待,叫我愈发无地自容。”衡皎抚她的白荑,“快别跟我客套。阿姊也清楚,我是偏疼女孩儿家。现不晓得这胎是儿亦或女。只觑成乐,就知女儿的诸般好处。”

        叙了大半晌,宝和心满意足地告辞,走前还悄默声说:“衡姐姐,我……还能再来宁华殿嘛?”说着,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衡皎忍俊不禁,“当然啦。成乐想来便来,我一定倒履相迎。”将近晚膳,衡皎才坐着歇神。她并不太恶心,只时而眩晕,仍旧困倦。今上来时,她倚靠着软榻小憩,岳迁瑛回禀,“娘子原做着针黹,只下晌宝和公主和寇娘子来宁华殿,娘子陪着叙了半日的话。现疲惫了,才憩了一刻。”

        她忽寐断,起来瞧他在鮹绡帐外,灯火幽明。她挑了半边,“官家来啦?”他依着榻边坐,“听闻寇氏携了宝和,你叙了多时。”她笑意盈盈,“怎么?有人跟官家告御状,说我结党营私?”他揉搓她的粉腮,“你可懒得废那脑筋。怕你累着,先头那事端,宝和到底令我失望。”

        她抱揽着他的胳膊,“小孩子家,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都系乳娘教唆。寇充媛已狠狠教训了,现下她同我亲热得很呢。”他摩挲她的小腹,“过犹不及。寇氏寡淡无趣,宝和……”他转则张臂揽她,“别为她费心。”她半晌琢磨出一点关窍,“官家!你……不喜欢女儿?”

        他蜻蜓点水般吻她的菱唇,“净胡思乱想。早跟你说过,你生哥儿、姐儿都一样,我怎会不疼爱?”她绞着绦带,“那旁的娘子生的呢?”他刮蹭她鼻尖,“这可就是无端吃飞醋了。自得了你,我往哪个娘子阁里去过?”她费力阐释,“不,我不是捻酸……”他又填补,“宝和?她比不得最兴来。所谓子凭母贵,我不能一碗水端平,私心底疼你,爱屋及乌。你应当是最清楚的了。”

        悦慕之情,唯容二人。便只能怨这世道,一个官家,要配诸多娘子。

        八月,天下大旱,滴雨不漏,致使庄稼枯死,怨声载道。据记,人生最得意的四件快事便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上于福宁殿焚香祈雨,已差遣有司去大龙潭等地设祭。据韩从蔚禀,他已连续三日怠慢饭食,她提了食盒,盛装着清粥小菜。约莫是钦天监,鼓捣些玄而又玄的说辞。待等正事毕,韩从蔚引她入内,今上见是她,也略略温和地笑道:“怎地这时候来?”遂示意为她在身侧设座,衡皎则简明扼要,“官家好歹用些膳食。”他面容僵硬,摆手道:“当真吃不下。我发了誓愿,要斋戒,直到旱灾终了。”

        她自食盒取了汝窑天青瓷釉碗,叙道:“《太平圣惠方》里说,这茯苓粥有润肺养阴、益胃生津、清心除烦、健脾安神之良效。官家茹素,这笋子和粉素总吃得。就看在妾劳累了半日,用些罢。”他质疑道:“你又下厨了?”她不置可否,“官家为百姓操心,我为官家劳神。您不用,真是辜负我。”他执银箸,小口地咀嚼着,听她吩咐韩从蔚,“劳烦都知替我取干净的墨盘来。”

        他从命,半炷香也便回。今上纳罕,“是要写字?”她却自顾自挽开云袖,揭晓她的谜底。瞬间,她拔头簪,以最锋利处向手臂刺去,登时血流如注。今上怔愣,旋即斥她,“衡皎,你疯了!你这是做甚?”她错着身,凭血顺着指尖淌到墨盘里,“妾方才听天象官说,祝辞以鲜血抄录更为诚心。官家这般忧虑万民,倘不是我,官家定要刺破自己的手臂。”

        他又震惊、又感动、又心疼,“够了够了!”说着赶忙拿着白练替她包扎,“传卞春晖过来。”遣退了肃立的内人,他责备她,“衡皎,你不能自戕,尤其不能为我自戕。人要自尊自爱,然后爱人。为我,你无端遭了多少罪?你再这样,我真的要动怒!”

        她要牵他,他的手特地攥成坚实的拳头,她双手捧着,终得以握住。“我只是想替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提其他,妾问您,倘或真应验了,旱灾得解,官家是不是便能恢复如前,食而有甘,寝能安席?”

        他愣愣地颔首,她说:“这便是了!百官臣僚可以奔波劳碌,赈灾放粮。官家夙夜精心密祷。您祈雨甚切,至燃臂香以祷。宫人内珰皆左右燃之,祈雨之术备至。只要一日不降雨,官家的烦恼便停不了!妾并非掌管行云布福的河伯水神,故难为官家排忧。您已差遣人去拜龙王庙,烧香祈愿,求风调雨顺。亦抬了神像暴晒,亦无果。倘妾的鲜血能换来苍天开眼,甘霖解官家心头之患,那何乐而不为?妾毁损体肤,并非自怨自艾,而是为官家计。”她胸脯震荡,可见激切。他将她揽入怀里,从深抚慰,“但愿上天看得见我们的赤忱。”

        果真,九月雷霆炸天,狂风骤雨,滂霈不歇。他在屋檐下,未及避雨。衡皎撑八股竹伞为他遮挡,她个头略矮,只能半举着手臂。他顾首将她箍住,“婷婷,下雨了。”她另一只臂回揽他,“对呀,意仁。”他一身的寒潮,只片刻就松开,嘱咐韩从蔚,“澄时,熬浓浓的姜汤来。”说着抚抚她的腹,“这些日疏忽你了。还时常害喜么?”遂接手伞,揽着她的脊背往房内去。

        他喂她喝了半盏姜汤水驱散寒气,又摩挲她的衣裳,“有些潮。快褪下来。”她也不避他,解了外裳倚靠着他,他的胸膛很温暖,比鹤氅、狐裘好得多。“提起雨,我时常念起光献水榭的分别。”她仰首,泪光朦朦,依稀可见。“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别,好不好?”雾霭压天,黑云漫布,总会诱发人的愁绪。他轻拍着她的肩膀,“我就在你身旁。终其一世。”

        耳鬓厮磨半晌,他欲去批奏劄子。偶触她额首,觉得不大对劲。从速传卞春晖,说是感染了风寒。她妊娠不满三月,此刻风寒,很有些凶险。卞春晖亦反复掂量,才拿出一副药方,去抓药熬制。她高热不息,浑浑噩噩。口中呢喃呓语着,他一壁附耳辨别,一壁温声唤着,“阿皎,哪里不适?痛吗?”她梦呓不断,他终究听清了,反反复复絮叨的辞令,只是意仁。

        他将她的手掌拊心,“我在这里。”她缓缓地平息,气促缓解,不再疾喘。宁华殿的内人自请去替贵妃燃放水灯祈驱邪祟疾病,说要一件衡皎的爱物支撑。岳迁瑛去屉子里虔诚捧着她的蓬莱紫花簪,今上忽地阻道:“岳内人。”她趸身,矮膝。“有何寓意?”岳迁瑛觑着手中簪,“回禀官家。偶出禁庭,听耄耋老妪说,蓬莱紫象征着永恒不改的……悦慕之心。”

        他挥手摒退。坐回榻前,替她揉着手臂,“你啊。真不知怎样……有时,想狠狠训斥你一顿,甚至打你两戒尺。怕你身子羸弱,担不起。温声软语地宽慰、规劝,你就是不记着。为我,愣是折损了四次。阿皎,我不知我要你在身旁是错是对……我阔有四海八荒,珍稀宝器、簪钗服襦,赠予你,都不见你多欢喜。”

        半晌,身侧嘶哑的声音弱如蚊蝇,“妾早就说过的……”他触她的额,见烧退了,“就将……意仁赠给我。我只要他。”

        他噙着笑,默认她所言。

        十月,她愈发贪恋遂川金橘。在殿中陪伴他笔墨批奏时,她就兀自剥着橘皮,一瓣一瓣地不停食。韩从蔚吩咐黄门又拿了一盘,他笑着觑她,“贪多务得。仔细晚膳时胃痛。这时候橘子还酸呢。”她执一瓣送到他嘴边,“官家要不要尝尝?”她这样诚恳,他不得不受着蛊惑,狠命地吞咽下去,“这也太酸了。”

        她仍津津有味,“可我喜欢。王建《宫词》中说: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金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传闻唐皇抛金橘甄选嫔御,这越橘寓意恩泽,我就是独独要它!”他评断道:“梅尧臣说,橘灿如金丸,叶上尤带岭南山间的轻霜,远道而来,可谓“主人无吝心,怀归予敢辄”,杨万里称金橘为“金弹子”,赞之为橘中仙客。瞧你,净知晓野史秘闻了。”她则略显不怿,转瞬就好了,“官家。虽今水路畅达,金橘可批量船运,但仍乃精贵之物。皆说宰执府邸待客奉上金橘,都可谓隆重礼节呢。妾贪这个不妨罢?”

        他轻敲着她额头,“比起荔枝,这个倒容易得多。”

        不逾半月,寇充媛与她打趣,“只提你尤好食这江西金橘,价重京师。如今我家里竟都买不起几个了!”她哑然失笑,“竟有这回事?”寇充媛却又调笑,“妹妹不爱戴重楼子。只消簪戴象生花一例,怎不引得内外命妇仿效?中秋那日,官家亲剪牡丹赐予妹妹,自此司宝斋的牡丹簪钗呀,就翻了十倍的价!”

        晚间,他见金橘都好生搁置,她端详着。他剥开一个递给她,“怎么?腻了?”她眉目敛愁,“妾今听闻,京都金橘价贵,寻常百姓之家竟购不得半个。”他揽她,“这不怨你。商贩投机谋利,利欲熏天。我再朴素,尚且要紧供着你。你既吃得欣喜,那千里搬送算得了什么?”

        帝王厚爱,便是不吝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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