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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鹊桥


夏筵节设在六月朔日。衡皎身孕约莫三月。略有显怀,但鲜见欢忭。今上若无其事地为她剥了两颗葡萄,放到她茶梅十二喜鹊的瓷碗里去。她却目不转睛地凝睇着旁座的朱婉容与毕薄喧。今上蹙眉,触她的柔荑,却引她觳觫,“你在看什么?”衡皎状似无意,“真没想到,她二人交情匪浅。”他循声觑去,见朱、毕两人只悄默声说些私房话,俱欢天喜地。他重新问了一次,“婷婷,你是在怀疑朱氏?”她顾首,笑容牵强,“这太凑巧了。”

        毕薄喧循惯例前来敬酒,敬过周太后,过到御座侧方,端盏恭敬道:“妾敬贵妃,祝愿您夙愿得偿,儿女平安。”很稀奇古怪,今上刚豫备过问,便见衡皎举盛着浆水的杯盏,“承你吉言。”这是纳人的雅量,人前的体面。毕薄喧又提起,“早前的事,实是我误解了您。如今官家纳了小娘,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她呢,已有了月余的身孕,这香火繁衍的要务总算有人承担了。”

        衡皎沉稳应答说:“真的?恭喜李夫人!凭她哪个小娘诞育的,到头来都是夫人您的子嗣,一来免却妊娠的辛劳,二来又得了嗷嗷待哺的哥儿,真是令人欣羡啊。”毕薄喧笑意僵硬一刻,旋即说:“原是妾无福祉。谁不想像您一样接连遇喜?您有三个哥子,后半辈子都安虞。我们呢,只能未雨绸缪,从深盘算啦。”

        衡皎却另辟蹊径,不与她撕扯虚的,“怎地?难道尊夫尚未回心转意,与您圆房么?”周遭的内侍皆呵弯了腰,耳观鼻,鼻观心。这戳了毕薄喧的心窝子,她却粲然笑道:“怎会?妻妾有别。就算是妾再宠命优渥,终究是官人和我的奴婢。民间不知打哪传的谚语,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户妾。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妻是明媒正娶,两族耆老见证。如无大错,不可肆意休弃。”

        今上如堕五里云雾,好端端的,怎么论辩妻、妾的区别?衡皎似懂非懂,尤是颔首致意,“夫人很重规矩。那想必执掌中馈,定是屡试不爽,毫无差错的了。既你们恩爱,官家与我就安心了。修齐治平,这齐家很要紧。倘或夫妻失和,内闱不修,您家的官人想是无心操持公务了。”

        毕薄喧骤然瞋目,“谨奉娘子教诲。女人家的事儿,不过就是鸡零狗碎,蜚短流长。后院一隅,能闹出多大动静?如妨碍了官人们议政要,那真是赎不清的罪过。”裙袂交错间,毕薄喧颦额皱眉,“说来凑巧。我家是林小娘,论辈分,您该称谓一声阿姊的。有您的钧面,妾会百般疼爱、照顾。要星辰,绝不给寒蟾。”

        她阿娘逝世得早,提起亲戚,当初都嫌恶她们娘儿俩。去投奔,人家赏赐两个钱就委婉地劝你离开。“今上察觉出诡谲,见衡皎偏睨她掌中酒盏子,“转弯抹角,没意思。你是想提醒我,林氏与我相貌酷似,他新婚不久便纳妾,其根结在于我。”

        今上震骇地觑她,觥筹交错,光影迷离,谁都以为御座前是场寒暄,“李夫人。你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而今你不顺心遂意,又能怨得了谁?他宁愿想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影子,也不肯亲近身侧的发妻,个中缘故已很分明了。”

        毕薄喧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承蒙娘子开导,妾受益匪浅。”衡皎颔首,指了指朱婉容,“李夫人和她很相熟?”毕薄喧垂眸,霎着眼,“并不……不算熟络。”她亦不拆穿,只说:“迁瑛,你替我送她回座。”

        待等她离开,她略略慨叹,他则疑惑不解:“了不得,你竟这般大度。她夹枪带棒、出言不逊,你概不计较?”衡皎却很坦荡,“她没说错。”只是渴望穿云凿雾,却很难速成。她与朱婉容是自幼相熟,交情深厚。问起来,却遮遮掩掩,并不承认。

        筵中,今上赐牡丹给嫔御。她们都拜谢过,只等衡皎。她凝睇着瓷碗发愣,今上啼笑皆非地替她簪到鬓边,“心事重重,也不情愿跟我说。”

        朱婉容近前来敬一樽酒,今上例行公事般举杯。她调养得面颊红润,恍惚未有丝毫病态,“妾敬官家,愿官家福绥衍绵。”衡皎随即问候,“瞧着婉容比日前精神得多,想是今日心绪舒爽,助益养病了。”朱绘慧黠,原本擅长人前应酬,“贵妃垂问,妾铭感五内。天气转暖,医官又琢磨出新一副药,咳嗽不严重了,这喘症亦愈发见好。”

        衡皎寻踅摸一圈,“偃夕的襕裙别出心裁,这……”那夕阳紫翠的钧窑盏,应声而落,霎时粉身碎骨。衡皎乜斜,摆手嘱咐内侍清扫,“婉容怎么了?”朱绘抚着胸脯,自袖笼拿出个香囊狠吸两息,“请您恕罪。妾大抵是要发病,恐怕要先告辞。”今上默许,衡皎亦体贴入微,“这天阴霾霾的,大抵要下雨。初衍,吩咐人抬煖轿送朱娘子回寝阁。”他便近前,替朱绘引路。

        待夜宴散去,他牵她手在穿廊中踱步。“你瞧中的宦官不错,办事稳重周到,连澄时都很赞许。”她远眺殿宇的螭吻,一时有些彷徨,“官家过誉了。他是诚挚人,我也不爱虚闹,只是格外投契。那些殿中省的宦官都见人下菜碟,拜高踩低、趋炎附势惯了,纵使到我这儿执事,我也不能歇心。并非不肯领你的情。”

        他驻足,接过韩从蔚的斗篷,转手替她打着系带。“主外的都知,你用着得心应手就好。这胎安静,我瞧着害喜不那么严重。”她唔了声,敷衍答着,“那就盼望……是个女儿。”他手摩挲她的肩头,“你在疑朱氏。疑她与毕氏沆瀣一气。”她顾首,喟然长叹,“官家神机妙算。”

        说着,靠入他的胸膛,“空口无凭的猜疑,官家定又要骂我瞎想。但意仁,我……每夜寤寐,总梦见孩子有意外。他们摔下悬崖,口吐鲜血,哭着喊着要我们救他。官家断案靠的是真凭实据,大概……不信这些虚妄的梦境。但假的、真的,疑窦重叠……”他双臂揽她,轻轻晃着,“林氏不曾接触过内侍省,他昨儿暗查,惊动了黄崇义,他立刻回禀了澄时。”她似有哀愁,“真是。怪不得前两日您迁他做了副都知。”

        他顺势抱起她送到内寝,内人为她拆卸着冠子,他就在旁盥洗,间或须臾就瞧一瞧她。她心力交瘁,转手搂住他的腰,如琉璃易碎。他摩挲着她的鬘发,“你该早些跟我说。查丁点儿的小事,对我轻而易举。”

        她蹙着黛眉,“我怀疑的不仅是毕、朱两家的牵连。还有……朱婉容与阎氏有私情。”他震惊,见她擦了泪,“您命人锻炼,鞠审的口供我照着页数都翻过。他反复无常,凡提及禁庭一概不答。他绝食断水,所有事宜都抹清了痕迹。但在死前,却在灰暗的墙壁写下夕字。那并非‘多’,不是他对来世的憧憬,而是他今生的遗憾。与挚爱别离,只能远远瞧着,看她终日哀婉,缠绵病榻。那是莫大的煎熬。”他静默了很久,唤了韩从蔚,“遣皇城司,查朱氏。尤其是她在闺阃和哪些人相熟。”

        她阖眸,“假使我猜错了……”他寻她的手,十指紧锁,“错了也不妨事。陈年遗迹,本就鲜少人知。倘她是清白无辜,那更好。或真有嫌疑,这困兽之斗也该终结了。”

        就这样,四日后她在福宁殿瞧熏炉的时候,韩从蔚来禀告。“去经办事体的人均已毕。州府有户籍,虽搬迁者多,但有重金赏赍,终有人道出实情。朱氏老家在临州衡阳,五载前因地方功绩得以任京官。阎氏原姓钱,是现御史大夫的得意门生。只是洪灾致使他举家蒙难,后竟放弃科举仕途,净身做了黄门。恰是官家践阼,娘子们从潜邸入禁庭的庆历元年。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钱氏父因风寒,死在就任观文殿学士的途中。其余的亲人亦死于洪灾。一夕间,他孤苦伶仃,朱大夫便暂且不提这桩婚事。康定九年,先皇后在集英筵上举荐朱婉容,先帝便顺理成章地赐她入潜邸,成为您的内眷。”

        所以,她毁人一生。朱绘毒杀,实在合情合理。

        韩从蔚沉稳地禀了下去,“元年,钱氏被分配到翰林院。不逾半年,人事调动中,他轮调去了禁庭,到了揽翠,只是最下等的黄门。但朱婉容却与他毫无接触,她的掌事一直都是内侍省分配的卫押班,而钱氏只做粗使洒扫一类的差事。他在揽翠三年,仅从黄门升迁到内侍高品。在第四年,他受黄崇义赏识,被调去了殿中省,顺风顺水,升迁到了押班。后入内侍省,进福宁。”

        他撂了玄霜,欲言又止。这桩美满的婚媒被朱父毁掉了,他也断送前程,与她咫尺即天涯。

        衡皎亦垂眸,听韩从蔚试探性问:“朱家与毕家是世交,牵连甚广。因两个小娘子年龄近似,平日读书簪花都在一处,便连傅母也都是同一个。就在先皇后被毒害的前一日,毕氏递宫牌到揽翠阁探望朱婉容。当夜,据内人禀报,他在小解时撞见钱氏漏夜回房,神色略有些张皇。问他去做什么,他说是心里烦躁,出去散心的。但宫中素有宵禁,他这样答仿佛只是搪塞。”

        今上撑肘扶额,“先传膳罢。”衡皎添了些他最爱的顾诸紫笋,四目相接,他却笑了,“有时候不信感觉,真是不成的。我听洵正讲啊,说你们女孩儿家就是敏捷。他去一趟酒楼都被娘子发觉。”她勉有笑意,“看来就要水落石出了。”他感慨,“我没碰过朱婉容,也不知她有这个想头。倘跟她开诚布公的谈谈,她与钱氏或许还能破镜重圆。”

        熏风无意破窗而来,瓷瓶晃了晃身子,啪嗒地落地,砸个粉碎。

        张氏有意的贤惠,先帝无意的玉成,不知不觉毁掉一桩姻缘,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回不去了。全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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