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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友谊和利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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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维志算计错了一件事,徐六小姐并没在县衙门口,主要也是因为大批士绅代表在衙门口列队迎接,她一个女子不大方便。士绅和知县,属于互相帮衬互相依存的关系,大部分时间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是以一般情况下,士绅对于父母官即便真的看不起,也会敷衍一下,至少在面子上是要交代的。

        但是江宁的情形比较特殊,作为曾经的国都,城里有着太多的权贵势要。即便是在迁都上百年后,依旧保留着数目可观的勋贵人家。再加上陪都同样设有六部九卿,与京师相比除了没有内阁和皇帝以外,其他配置大多相同,虽然他们的权柄不能和京师相比,但是在江宁这一方天地里,还是有着足够的体面权势。

        商人士绅在江宁有着足够多的选择,县官反倒是最不抢眼的一个。是以上元县令上任,小猫小狗两三只来道贺已经是常有的事,在这里做知县就得有受气包的自觉,否则是没法生活的。可是今天,显然情况大不相同。

        县衙门外,既有威武气派的魏国公仪仗,也有上百名衣冠楚楚的社会名流,地方士绅。其中以江宁大贾杨氏的杨宝材为主,也有应天本地几位文坛前辈,致仕大员,甚至连兵部都安排人过来道贺。至于上元县跟兵部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江宁兵部尚书是殷正茂,这就是最大的关系。

        寒暄交涉,一切按部就班,都按着固有的流程表演。两面说着发自肺腑营养全无的空话废话,就新任知县到来进行了诚恳的交流,县令对士绅嘘寒问暖,表示了自己爱民如子的态度,以及坚决把上元县搞好的决心,广大士绅也表示了对县令的坚决拥护,上下齐心,一定会让本地百姓生活质量得到巨大改善……

        陈有方在这种时候很明智地选择了退让,这种出风头的场合,自然是要给这位年轻主官表演,这种人都是喜欢名气,喜欢露脸的。这种机会给他们,没错。自己要的是实惠,这种风头,谁爱要谁要吧。

        他心里也承认,这位县官跟前几任不同。护官符?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护官符。能让魏国公府做靠山,在兵部还有路子,占住这两条,这个县令位子就很稳当,不管是谁,也别想动他。得到这么强的帮助,或许一切真的能变一变?

        至少在这刹那间,陈有方的心里是有过一丝冲动的。本已经冷如冰霜的血液,在这一刹那间有过小小的燃烧冲动,但是随即,就又冷了下来。

        别傻了,不可能的。上元就是这个样子,不管是谁也变不了。这位县令可能会很出名,未来在上元县志上,会留下他很多光辉记录。比如廉洁奉公,比如爱民如子,但是百姓的生活,县里的财政,都不会因他的到来发生什么变化。县令是流官,于这片土地而言他就像水,水过地湿,然后便会干涸如故,什么也变化不了。

        整个接任的流程,就在陈有方的这种冷眼之中,宣告结束。从刘鹏手中接过县令大印那一刻,就宣布范进成了这一方天地的父母官,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这一方百姓的吉凶祸福。

        由于前任死掉了,钱粮库房盘点等工作也就无从谈起,完成了交接,范进就走向后衙,去看自己的住处。大堂与二堂之间连接处,名为宅门,门房的位置,就在宅门左右。过了宅门就是二堂,从功能上说,已经是县令的生活区。

        在二堂外,悬挂着一副“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的对联。而其中“愧”字少了一点,“民”字倒多了一点。范进端详着对联甚觉有趣,不知是何典故。倒是与他一路走进来的徐维志道:

        “这对联是那位死掉的赖知县写的,据说他说过,要对百姓少一点愧,而多关注小民一点,所以就这么写了。这人啊……不错,可惜啊。”他叹了口气,颇有些唏嘘。

        穿过二堂,便是内宅。而在内宅之外也挂着一副匾额,写着“清慎堂”字样。在匾额两边也挂着一副对联。““治赋有常经勿施小恩忘大体,驭官无制法但存公道去私情”。

        这下连范进都有些感慨了,“这位赖县令看来不是个无能之人,倒像个循吏。如果他能按对联上说的做,就不是个无能之辈。”

        “是啊。若真是无能之辈,张江陵怎么会把他放到上元来。上元是首县,能被派到这来的,就没几个是真没本事的。但是有本事没用,你还得有运气,老赖就是时运不济外加自己心思太窄。退思,其实不说他,你也是一样。张江陵这事办的不地道,你对他闺女天高地厚,他怎么把你发配到这了?放地方官,苏州杭州哪不能去?再不去扬州巡一任盐,搞他几万两银子花,哪一个缺分不比上元好?十世不善,上元知县,这里不是看你有多少本事的,而是看造化。老赖造化不行,心路也窄,最后一根索子了事。退思你倒是不至于那样,但是自己也得想开点,这做官不是考功名,别总想着花团锦簇尽善尽美,只要大面过得去就完了。说起来老赖即使心太高了,要是真愿意做个酒囊饭袋无能之辈,倒也未必就死。完不成课,无非是罢官,总归是没有的掉脑袋的罪过。他啊,就死在要强上了,你千万不可学他。”

        两人谈论着已经走进内宅,月亮门洞内,徐六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一见他们进来,盈盈下拜,先喊了兄长,后喊了姐夫。范进只觉得徐六这做派像极了等候丈夫回来的大妇,说不出的别扭。

        徐维志也皱着眉道:“小妹你这就不成话了,我还在前面找你呢,你怎么不言不语跑到内宅来了?你一个大姑娘家,总往人内宅跑,名声不好……”

        徐六在范进面前乖巧可爱,总是个小女生样子,在兄长面前却半点也不惧怕,回敬道:“我如今是出家人,肉身不过皮囊,并无男女之分。哪里又不能去?再说,姐夫又不是外人,到姐夫的内宅里并无打紧。”

        “出家人你个鬼!小小年纪,不好好在家做女红,一心想着当尼姑是什么道理?赶紧找人嫁了,出个什么家!”

        “我说过了,我这辈子谁也不嫁,你若是逼我嫁人,我就落发!”

        范进连忙打着圆场,不让两兄妹吵起来,王雪箫自是能哄人的。连忙上前哄着徐六,将她请到一边,范进则将徐维志请到上房落座。又自行囊里取了一个小包袱出来,打开来,便露出里面装订好的几本书。交给徐维志道:“小公爷,这是范某的一点心意,多半是合小公爷心思的。”

        “退思,你这太见外了,你我弟兄何等交情,这些礼物就不必了。再说你看看,我像是看书的人么?君子不夺人之爱,你自己留着便好。”

        “当真不要?小公爷可先看看书名再说。”

        徐维志凑过去敷衍地看看书名,嘴里嘀咕着:“金……梅!给我!”看清书名的徐维志表现出武家子弟高明的身手,猛得一个猛犬夺骨,将书从范进手上笼到怀里,拿起第一本迅速翻阅道:“怎么!……怎么这么多本!难不成是?”

        “足本。还有后传玉娇梨的。”范进微笑道。

        徐维志闻言喜道:“这还有后传?到底是读书人,看的东西就这么雅。这玩意便是给金子都不换,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退思,我跟你说,这书我是肯定不会还你了,回去给我爹看看,他老人家一准也高兴。江宁大小衙门口,这么多文人墨客,可要说这宝贝,却是从未见过,这么几个月没见,刚见面就给我这么份大礼,够意思,绝对够朋友!”说着话,还朝范进挑起了大拇指。

        虽然这本名传后世的水浒同人成书于嘉靖年间,在民间的影响传承几百年,但是受限于技术以及因果迷信等原因,在明朝传播范围非常有限。通常都是以手抄的方式流传,到手之后又藏匿很深,非至亲好友不得闻。即便是达官显贵人家,也不一定看过全本。

        在另一个时空里,沈德符这种二代在万历三十四年时都没看过足本的,至于普通人就更不必说。徐维志虽然喜好此道,也只七零八碎看过几卷,全本未曾见过,至于后传更是闻所未闻。因此一看这书,就欣喜若狂,视如奇珍。比送他什么金银珠宝,都更是欢喜。

        范进自不会告诉他,这书不是来自京师,而是自己默写的。靠着系统加持,文字都能写出来,至于插画,则是自己画的。以他的画技画这种内容自是手到擒来引人入胜,徐维志几看了几页就面露喜容,看着范进道:

        “我早说了,退思你的画工画这个最是合适。看看这人画的,比那些废物强到不知哪里去。不对啊,这书怎么会用你的插画?”

        “我把原来的画撤了,换了我自己的。”

        “这手做的好,就该如此。”徐维志将书放下,看着范进嘿嘿笑道:“退思,你和张大小姐有没有看着这书亲热……”

        “徐兄莫打趣了。”范进打个哈哈,“徐兄,范某如今身份不比过去,离不得管地,不能去大功坊拜望国公与夫人。路上预备了几样礼物,请徐兄带回家中,替我向二位问安,顺带,还请为范某美言几句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

        “黔国公一事……”

        徐维志摇头道:“这个,你就别往心里去了。说实话,那所谓的舅舅我从出生就没见过,也谈不到感情。再说他是我舅舅,被他弄死那个不也是我舅舅?这个舅舅杀那个舅舅,还霸占了舅母,若是还帮着这个舅舅,死的那个怎么说?金砖玉瓦,一视同仁。这回张江陵留子去父,把人带到江宁来看管,照顾着他不让他受罪就是了,至于说为这事迁怒退思,这话就不知从何说起了。有没有退思,这事都会发作,因为张江陵秉公而断,就迁怒于他未来门婿,你看着我爹娘像那么不讲理的人么。你啊,回头给我娘画几幅画,再劝着老六不让她出家,就什么都好了。”

        范进连声道着谢,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魏国公虽然不敢得罪张居正,但是作为江宁地头蛇,给自己找点麻烦实在太容易不过了。即便是他袖手旁观,对自己不帮忙,也够自己难受。

        他默写这本水浒同人费心费力又不赚钱,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看着好玩,说到底就是为了收买巴结徐维志,希望其能给自己帮忙。看来事情的发展比自己想象得更好,徐维志对礼物满意,徐家人也讲道理,这是个很良好的开端。他笑道:

        “徐兄,说句实话,小弟初入官场便做这上元县令,全无任事经历,骤然把这么一个上县给我来管,内中难处不言自明。江宁这地方,随便出来个人,都可能比我官大,我这二甲头名也不当什么用处。虽然殷司马与小弟有些交情,但终归是差了一层,不如你我弟兄亲厚。若是徐兄不肯帮手,这县官我便做不下去。若是徐兄顾念着两下交情,这回可千万要帮忙。”

        徐维志一拍胸膛,“好说!上元县里那干鸟人谁敢不听你的吩咐只管于我说,我差了兵马去捉。这江宁城内五城兵马皆上我家门下,稍后我拿片子把东、北二城的指挥使叫来,让他们给贤弟敬酒!”

        “这事先不急着办,今晚城中士绅请我吃酒,徐兄能否做个陪客?”

        “自然是要做陪的,其实你不说,杨世达也请我了。一起一起,到时候一起吃他几杯酒,再和杨世达玩几手。我跟你说,最近杨世达手气奇差,是咱江宁的散财童子,今晚赢他几百两,你衙门里的亏空就先还了。”

        范进没接这话,又道:“徐兄,小弟这还有几件生意想与徐兄合作,不知仁兄能否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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