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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挽青(8)


(8)

        “跪指需勤练,否则《酒狂》失味。”[15]

        庭里蔷薇欲开未开,东风疏瘦,要暖不暖。纵令好时节,枝节尽不完满。

        名指末节早疼痛难耐,娄昙再次正面跪指,起皱的指皮不堪磨损,登时破了。他当然不甚满意,还欲再试。

        琴师无奈道:“别人教徒弟苦于难治惰心,我却要苦你练得太勤。别练了,琴予我。”

        曲至跪指,显见一滞,或是本想按规矩正面跪指,硬生生改为名指末节近小指处,落了瑕疵。他凭空练两次手势,流畅示范一回,才道:“下次这样弹。这几天不许碰琴,若破戒……”

        娄昙流利接口:“十日不得阅谱,十日洒扫院子,再抄十遍《基义》[16]。师父你每次都不改花样。”每次也不会当真罚他。

        琴师大笑:“你屡戒不悛,我都懒得改。”

        练琴不免长茧,跪指费手,却不是这般费法。娄昙为琴成痴,不管一二,琴师为娄昙一双手操着两颗心,入冬管束更严。娄昙之不顾,实则归罪于琴师,他确有双好手,莹润修美,从不生茧子起毛刺,娄昙便误以为琴师的手都该如此。往后误会消除,娄昙又得意,他想,天下琴师里,我师父是最厉害的。

        肉手作骨,必然更轻,不见厚茧,难论媸妍,乃至硌人。娄昙很轻地捧它,忽而想到手上有茧,又借袖管垫护。祭坛上,辛扇呆立,除却臂上流血,似无大碍,娄昙无由不关切这对手。他感到它动弹一下,才敢信它仍有知觉,颤声道:“你的手,怎会这样!”

        “厉鬼露骨,有什么……大惊小怪。”辟烛指骨张合,长发铺于娄昙膝头,如话语冰寒,“总好过与你用同一副皮囊。”他眼前昏黑,听娄昙气息急促,当他是忧心辛扇,颤颤冷笑道:“不想害死辛家小子,就别碍事!”

        “我不想的……可你有那么多秘密,我如何知道怎么做才能不碍你的事?”娄昙惨然,仿佛呕空五脏六腑,只剩卷缩的空壳,“只是想你也不能吗?”

        “……你说什么?大声些。”

        “我很想你,”杯中血一滴滴浮爬升,娄昙一瞬不瞬锁着辟烛逐渐化骨的双足,趾骨罩上冰霜,他伸手想焐化它,被辟烛轻轻踢开,“也恨你。我的名字、喜好、素志、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全是你给我的,我不能不想你;我活了十五年,没有一天不困在你的弥天大谎之下,我死后又过三百多年,遇上许多喜欢的人、许多令我开心的事,你偏偏又要我醒过来……要我不敢不恨你。”

        辟烛互相敲击的指骨僵住不动。

        “可你让我怎么恨你?你告诉我!我怎么能恨……养我育我教我一十五年,传我为人处世之道的人?”娄昙嗓音嘶哑,破釜沉舟般砸向他,“你告诉我啊,师、父!”

        “谁是你师父?”

        辟烛痛至癫笑,半晌不止,戾气似刀,从额至颌逐擦刮,削得一张绝情寡义鬼脸,小腿已无零星血肉,只是惨白地摊开。

        “阿昙哪,我该怎么说你?冥顽不灵、自轻自贱?一只琴灵,贪得无厌,想要偷天换命,抱走一个孩童,传他琴道,待来日侵占人身,授他经典,诱他心存死国之志。你竟对他感恩戴德吗?为师……他也配?”

        “他是天下最好的师父,是我不配做他徒弟。”

        辟烛眼中星散血斑再次聚合,骨手搭在娄昙颈边,娄昙忍泪回头,祭坛石杯已满,阵图中末一处空缺自行修复,净是饮人血、偷人肉的东西,他恨不得都毁了。

        可那阵图承续了前人的想望,不止是阵中化恶相的兽面,不止是池中支离的遗枯,璨璨金符宛若流萤,送入群鬼浑噩的眼,洗净污浊百岁的甲胄。他们濯摡眉目,鱼贯投入血池,此身既往,又化血河为来者引路。地底砉然有声,为野鬼孤魂拔关,那晦浊的影,识归处,便一层层散了。

        辛扇捂住一刹愈合的胳膊,稻草人般钉在原地。这小子不知吃什么长大,遭这么一吓,出力出血,精神头挺足。他终于从这百鬼开道的奇景中捉回几分清醒,满怀火气要揪琴鬼算账,跑下祭坛,却见两只鬼抱作一团。红衣红眼的那个,除了脸全是白骨;白骨怀抱的是穿青袍的娄昙,被尖利的臂骨洞穿后心,骨爪间有一枚碧汪汪玉珠,像没长成先零落的新叶,安安静静陷进白净的土。

        辛扇惊愕地隔着两只鬼看见了妹妹,她六神无主地奔过来,半途差点一摔,他忙扶稳她,心里缺的那角就那么拼回去了。再后头跟着章峰,他在辟烛身边站住了。辛扇笨笨拉拉给素心擦脸,想踹辟烛一脚,被素心拉住了。那两只鬼如在另一境域,窃窃说他们未经历的事,连骨爪握碎玉珠的声响都很虚假。

        “是我不配做你师父。”辟烛收回手骨,“睡吧,别再念过去的事了。”

        “你还不让我想……明明,欠了我那么多盏天灯,我好想……一起放灯……”

        辟烛淡淡道:“算上这年是三百七十三盏。以后叫你徒弟一起放。”

        娄昙在他怀里化作点点金屑。金屑悉数拢进玉珠,还有一条带符咒的锁链,辟烛为他挣断了,收起珠子,拖着一身骨头爬向素心,辛扇警惕地拉着素心退后,辟烛睒他一眼,把玉珠递给小姑娘:“你师父教你《普庵咒》了?”

        他此刻很平静,血痕累累的脸蒙着冰霜,隐隐愉悦。素心接过珠子恍恍道:“嗯,我已经会弹了。《慨古叹》对我来说还有些难,以后会弹好的。”

        “想也是如此。若有空闲,不妨每三日给这珠子弹一阕《普庵咒》,阿昙见猎心喜,会回来指点你。要是他不回,这珠子也可以用来养神。”辟烛眉眼舒缓,“阿昙有个好徒弟,不像我那小徒,只认死理,痴愚得气人。”

        辛扇被他们弄糊涂了,几次张嘴又闭严实。章峰缩在他们后边,同样欲言又止。

        “对了,章家小子,安心刻你的木头。以你的天赋,用不着跟我学。”地下椽柱开始晃动,辟烛不再多说。三个孩子眼前一暗,好似被卷进风里颠来倒去的,等脚踩实地,已在祭堂外的巨树边。

        素心握着珠子,朝祭堂恭恭敬敬行拜师礼。

        无意受礼者感受这份因果,莫可奈何一笑,折身步入血池。

        符文与锁链逐步在白骨间浮现,徘徊不去的残魂纷纷避让,致以军礼,才启归程。曾戍卫一方,时过境迁,不过无家可归入执入魔野鬼。他伫眙诸君远行,末一位是池中骨,行经他身旁溅他满袖血,百年前有血有肉,同样讨人厌。

        “邬桑,”他低唤故友之名,“你我勾心斗角至今,情分不浅,一朝同穴,竟无琴无酒,实乃不幸。我欠人三百七十三天灯,你欠我三百七十坛酒,也要赊了不成?”

        枯骨猛撞池壁,血水打湿骷髅另一边袖管。

        “不愿还就罢了。”

        血河流干,一尸一鬼与祭堂同碎。

        此去不还。

        不必恨更漏迟迟,不必思长夜漠漠。

        长夜有尽处,起自林中祭堂,终于村口树桩,沿途是红尘灯火。三个孩子踏着灯火照亮的路,仍是章峰放慢步子领头,一对兄妹默默跟着,因前不久走过这段路,原路返回就有些走三步耷拉下眼皮的意思。

        章峰捉摸兄妹俩闹别扭,硬生生道:“你们怎么认识那鬼的?”

        辛扇感谢他带头发话,也有些怨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挤话:“说不准,祭堂那次应该是我头一次见他,但现在回想,好像不是这样。”

        素心也说:“他和章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去年有一向,我爹财迷心窍。”章峰不交友,和父亲无话可说,也就辛扇扯着才憋出几句,他开初讲得磕磕绊绊,讲开了愈发顺畅,“他老恨大伯把打更活计丢给他,想攒钱去南边碰运气,年纪大了,再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就随王家人摸了一块老木头,正好撞上那鬼收拾他们。那只鬼会刻木像,我馋他那手绝活儿,就跟着做,他心情好,会让我爹少骂我几句。我爹不准我学这个,说老祭司批命,我只能老实做个打更的……绕远了,还是说那鬼。他手艺是真好,雕的花刻的鸟活灵活现的。上次送你的那个小木人,他刻了好几个一样的,个个都像活人,他还不满意呢。我还奇怪他怎么爱刻他自己,后来才知道……”

        “刻的是娄昙吧,是挺好的。”辛扇道,又瞟瞟他,“不会是你为了学手艺,答应在礼神节把我们卖了吧?”

        章峰坦然道:“他带我去祭堂,指了近路,让我把木人送你,别的就没了。”

        辛扇为此打过他几拳,眼下抄近路也很坦然。他想起辟烛,气他对自己恶声恶气,但渐渐气不起来;想起娄昙,后知后觉地惆怅,也不晓得能不能同娄昙再碰上面,他弹琴怪好听的,妹妹也喜欢向他学。

        不知几时,三个人并排走,你来我往地说着有的没的,前头向左拐过一条小径,路突然缩了一半,也许是让那不时抖动的山震没了,一粒粒灯显得又大又圆。辛扇心里腾地热乎起来,脚下似有风推着。素心倦得几步一歇,他想也没想拉住她两条瘦胳膊绕脖子上,确保不会摔跤,背起她慢慢走。过一会儿,回家的孩子路遇几个举火把的村人,他们急急朝祭堂赶,应该是打探方才那阵波动的因由。

        不远处,阮岑在门口挑灯盼着他们。灯光随风轻晃,像老树托着的一只鸟窝。

        是月丁午日,宜入宅移徙。

        辛衡同几个十来岁的学生作别,刚开蒙的小学生眼巴巴排后头,没和教书先生搭话就被父母捞回去。雏鹰或将凌风起,梯山航海行万里,或为笼鸟池鱼,生老病死问语谶。嫩根扎老土,不致数典忘祖播穅眯目,可哀者,髀里肉生。质言之,各安其道,而辛衡不必同他们说。

        阮岑喊他,辛衡向做起夫子的南人交代了要事便过去。辛扇比他忙,正和吕胡二将勾肩搭背,章峰磨蹭半天,被满面胡茬的打更人推进小圈子。吕山自来熟,一把拉过新来的大哥,耍猴子似的拍拍他腰板,胡二偷偷白了一眼。素心在车上看书,腕子绕了圈串玉珠的红绳,章峰顶着辛扇的黑脸,送给她一对兄妹小木人。

        大祭司没送他们,虽然辛家离村,他诚然出不少力的。祭堂倒塌次日,大祭司上辛家引咎。辛衡不便发作,阮岑大怒,拏擀面棍赶祭司出门。她少时是村中辣子,因批命吃尽苦头,与村人情谊不深。十几年没磨光的菲薄情分,被这件事耗尽了,她索性拍板,应素心兄长邀请,全家人迁往鄞曲。那人叫訾燕北,在鄞曲有些关系,有意帮衬一二,辛衡与阮岑婉拒,凭他们自己,未尝不能把日子过火热。

        时辰到了,辛扇最后跳上车,章峰的木头脸、吕山挥动的胖爪子、胡二姑娘拭眼角的帕子,都从车外滑走。他心头空了下,突然回头,张手抵嘴边,喊:“喂,多认点儿字!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车轮子咕噜噜滚,径向鄞曲去。

        鄞曲楚雨楼,南云十里亭,一北一南,两个了不得的地方,出过了不得的人物。后世人说,楚雨楼素心琴,十里亭蘅止画,千金难闻一曲,万金难求一画。

        眼下,辛素心还忙着学琴。

        訾燕北为北地巨贾,也通六艺。他的琴自来不错,教素心指法绰绰有余,但他琴道与娄昙所取不同,领会曲旨上,素心还得多费功夫。她很敬重这位兄长,同他却不亲近,远在南地的蘅止隔三岔五逗她顽,一向躲着他。辛扇反倒不怕与訾燕北来往,时不时向他借傀儡研究,不忘寄信跟章峰交流心得。他在爹娘开的药铺做工,隔几日来探望素心,忍不住往她腕上珠子乜斜。

        素心爱摩挲这颗珠子。不负辟烛所托,她常弹《普庵咒》,养成习惯,越弹越放不下。有天她半夜醒来,琴与玉珠发出柔柔的光,她摘下手链,让珠子枕琴睡,那光才得偿所愿般隐没。

        三年后的元夕夜,辛素心夜闻琴声,呜呜咽咽,依稀是《秋风词》。[17]

        她不及披衣着袜,奔出屋外。

        风摇枝叶作乐,琴音若有若无。琼雪未销,奇石嶙峋,雪光石影间坐一人,指引冰丝,拢月弄云。一曲有情意气性,有高台一跃之决绝,也遥想化了一半的冰酪、不枯萎的无刺花和扇子挽的风。

        一曲罢,素心欢喜道:“师父!”

        “《普庵咒》学得不错,不过比我还要差上些。”

        天灯徐徐升空,是第三百七十四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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