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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傻缺


周芬芬捧着装饭的盆儿蹲在坑边,看累了便一屁股坐在了土上。

        又过了十分钟,她实在忍不住了:“叔,您还是先吃饭吧,憋着气干活儿已经为难自己了,还饿着肚子,这不是……”

        “傻缺”俩字她愣是咽了回去,她是北方人,直筒子说话说惯了,在医院已经被三九说教过几回了,这才略微收敛些。

        “周叔,挖窑哪!”

        周芬芬自个儿憋着没提的那壶水,也不知道被哪个不长眼的提了出来,她回头一看,不知道啥时候来了个漂亮小伙儿。

        花珥长得秀气,不似她常见的那些大阔方脸,纵使任老板已是她来到大城市所见最帅的那一位了,也没有这般面娇身挑的。

        但这货走路太虎了,说话声音也大,老周红着脸转过头,这小孩儿都已经在土堆上蹲着了。

        周芬芬没好意思看,只假装不经意地在那人下盘扫了一圈,再看看自己的身材,心中充满无数个疑问,他是怎么蹲下来的呢?

        问就是瘦,这小伙子腿特细,露出来的脚踝骨看着比女人手腕儿还细。

        花珥那天也没问任乐舟要人来具体是干什么活,今天他闲着自己跑来看一眼,一来就发自内心觉得,任乐舟太绝了。

        这人真是绝到灵魂深处了,他居然叫周叔来挖窑!

        农村历来有些不成文的规定,说窑和坟一样,外人动了必遭殃,其实表面上看是迷信,但内里暗含的却是固执的地方主义,坟是根,窑是本,尽管现在多半是废窑了,但本村人为防着外地人动这里的一草一木,也不知怎么就坚守了这一传言。

        任乐舟不是有先见之明,只是近来天热,别处调人来麻烦,尤其一听是挖窑便支支吾吾各种推脱,索性就借鱼苗的事儿勒索一把,就把这事儿办了。

        周万根再怎么不乐意,他毁人东西在先,尽管赔偿金额是再怎么不令人信服,但网店的付款记录总不会骗人,他再愚昧,也信新科技。

        “臭小子,看你叔笑话来了?”周万根“啐”口唾沫在手心,又扬着锹奋力挥舞。

        花珥哪是来看笑话的,他是见任老板伤人不自知,特地来给颗枣的。

        老周叔家里条件一般般,在村里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儿子在外地打工,逢年过节回来一趟,大包小包拎着,面儿上看着比其他人体面。

        但体面到底是做给人看的,实质上老周叔原先是泥瓦匠,但现在市里的房改政策是不允许农村加盖楼房,又没什么年轻人在村里新盖,他也就失去了生计。

        老婆子跟儿媳妇又是彻彻底底无产出的农妇,一年到头周家三个劳动力伺候着一亩三分地,难免拮据。

        花珥从周芬芬手里接过午饭,毕恭毕敬地递向周万根,又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摸了个塑料袋,一并伸向前:“喏,我从马宁家店里买的茶干,给叔下午吃。”

        老小孩儿也好哄得很,一听这话,接过饭和茶干也坐花珥身边,打开饭盒吧唧嘴,津津有味吃起来了。

        “叔,怎么样,这我做的。”周芬芬先问话,有点儿着急似的。

        周万根大概是听闻她是本家,进场子里唯一的褒词只会给到周芬芬:“不错不错,手艺挺好,任老板这儿有你是有福了。”

        农场里外包的建筑工都自带烧大锅饭的,原本只有季威和另外几个临时招来的杂工,都跟着吃人家的大锅饭。

        这会儿周芬芬来了,属于任乐舟的人便开始小锅小灶吃上了热饭菜,建筑工依旧吃他们自己的大锅饭,这便有了内外之分。

        周万根饭盒盖儿打开时,就瞧见小周早晨刚焯水的排骨已经做成了红烧排骨。

        他心里默默偷乐,少许得了些安慰,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属于任老板这边儿的,这一下心里又像被疏通了似的,自个儿安慰自己,嗐,不就是当长工吗,还管饭呢。

        可挖窑毕竟不是小事,这两天他搁四周起土呢,还没到动窑体的时候,等他吃完后,周芬芬利索地拿走饭盒,花珥还在土堆上坐着。

        “叔,你也别不高兴,咱们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东摸一把西占一块儿,谁捡着算谁的了,”花珥跳下土堆,接过铁锹,示意老周歇会儿,自己抡上了,“你看别的村子靠国道高速什么的,都轮着拆迁了,我们虎头村,这辈子,别说这辈子了,就我下辈子,都不一定能拆,我们自己活几十年算了,可以后孩子大了还愿意回这村吗?别说回来住了,我看周鹏以后给你添了重孙子,恐怕都不知道虎头村是哪里的。”

        “臭小子,想说什么说,别跟这儿教训你叔。”

        “哎,我就是说呀,好不容易来这么一大老板,是得占人家便宜,但咱不能那样占。”花珥头偏向鱼池那方向,“我们得正正经经大大方方地占。”

        周万根也搞不懂这小孩儿站哪头的,占便宜就是占便宜,还有正正经经的,但花珥又表情严肃地很,没有半点开玩笑:“叔,得从人家手里挣工资啊。”

        他这话一说,周万根一下反应过来了,这是劝他留下来干活儿呢,可问题是即便是他想,人家任老板又怎么会百分之一百肯呢,这都已经有过节了,偿完债走人拉倒了,还死皮赖脸留着吗?

        再者说了,花珥以什么身份劝的,扶贫办主任管春耕秋收,还管这个?

        “你看柳叔,沈大伯他们,这几天来看你了吗?你没来干活儿时候,他们跟你可都天天围着铁丝网看着这地儿的,就想找点儿东西出来,你现在一个人在任老板跟前,表现机会大大的,我们不图他东西,我们就好好的,美美的给他把事儿办好,叫季威,三九哥他们夸你,你是咱们村的人,在这儿干活,比他们谁不强些?”

        花珥振振有词地说着话,没留神一锹铲着窑砖,瞬间窑就塌了一角,圆顶子虽没有动到,却也看着摇摇欲坠。

        周万根惊慌地喊:“哎呦,我的乖乖,快停手。”

        老人家的神神叨叨是非常执着的,他一边码好砖头,一边把花珥赶出土坑:“走走走,快回家去,给你奶烧个香,晚上别出门儿。”

        花珥心知自己闯了个小祸,但他是长在红旗下,生在春风里的新时代村官,别人愚昧他配合着便是,大可不必放在自己心上。

        他颠儿颠儿跑回大队办公室,下午安然自若地上完班,抄起环保袋骑上任老板的三轮车去了小菜场。

        说是小菜场,其实就是下午4点多到六点多,村民老太太们拿点家里的菜,腊肠,卤肉什么的出来摆摊儿,人最多的时候也就十几个摊儿。

        “伢子哎,今天水芹菜嫩,弄点儿。”老太太招呼着,等花珥蹲下来挑菜叶,俩人跟对接暗号似的,老太太问,“带来了吗?”

        “带了带了,”花珥忙不迭地点头,老太太随后飞速提着袋子往花珥惯常停三轮儿的地方,边走边喊,“大把的5块,小把3块!”

        花珥迈个腿跨到摊子后边儿,坐那儿自己忙活着,来人就精神抖擞喊出一声:“大的5块,小的3块。”

        声音小架不住人醒目啊,满眼老太太哪儿抵得过大小伙子蹲摊儿的,趁老太太去他车上收集纸皮时,不多会儿花珥把十几捆菜卖的只剩两捆了。

        他把剩的两捆搁自己兜里,盒子里零钱数了数,各个摊子上又挑了两样菜,起身回到自个儿三轮车上。

        车后头的纸皮已经被老太太捆好,那可都是花主任从任老板,姚泽文还有书记那儿收集来的快递盒,他把买了菜的钱给了老太太就欣欣然蹬车回去了。

        这晚上任总回来得迟,花珥做了个乱炖,土豆茄子青椒外加一丁点儿五花肉,另外单炒了盘酸辣水芹菜,饭也没做,搅了锅玉米糊糊。

        任老板回来顾不上洗手就端起碗溜了一圈糊糊,一大口香滑的玉米羹淌进胃里,整个人舒坦了。

        老实说,他这二十七年,除了自个的妈,还没人在餐食上给过他如此熨帖的舒适感。

        忙碌一天下来,到家可以不顾长幼尊卑不顾礼节,拿上就吃,也无人责怪,甚至那做饭的还睁着灼灼的双眼静待他吃爽了,这位青年心里多少有些触动。

        农村的碗都大,他自己能感觉到嘴边沾了些糊糊,便不自觉伸舌头朝上舔,未及舔得吃食,陡然从空中掉了滴水在鼻尖儿上。

        “下雨了?”

        花珥朝天上看一眼,敷衍着说:“可能吧。”

        他也没看天气预报,坐办公室的和成天在土里穿行的任老板看问题的侧重点自然是不一样的,然而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同一屋檐下却极有可能有着可怕而相似的命运。

        半夜,整个城市狂风大作,大雨滂沱,任凭一个正常人在这雨下呆上几秒,气息都能被雨水吸尽。

        任乐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开了门,门口站着浑身透湿的花主任。

        小花着急地问:“你这屋没……”

        说话间,一声雷响,像是要把天地劈开,随着这动静而来的,是更为猛烈的降雨,花珥的话被打断,但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屋内,共同喊出那句国粹:“卧槽!”

        任老板这房间的屋顶就在他俩目瞪口呆中,轰然倒塌,所幸花珥在倒塌之际拉了他一把,否则虎头村这位财主就要流芳百世了,他的牺牲原因,在现代社会是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出圈儿的。

        等缓过神来,任乐舟这才发现,原来小花那屋已经塌了,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奔过来喊醒了自己,并且这一排旧房子还在稀稀拉拉地掉砖头,大有完全坍塌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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