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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初平十二年三月十八日。

        钟太尉依旧闭门不出,宣王傅展的耐心到达了一个极限。

        宣王傅展只觉得头上悬了一把利刃,而是否断掉悬着利刃的绳索,这个选择权在别人手里。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我现在就去京兆府,要他们放了王子诚,反正是钟太尉自己送到廷尉司的证据,我倒是要看看钟太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宴赶紧把傅展拦下来,“兄长,不可。”

        “君子作福,小人作威。作福福至,作威祸随。予安,世间善恶有别,邪不压正。我们立得正,便无需忌惮作威之人。”傅展直视前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周宴无法去拆解傅展这番大道理,只能重复了一遍,“兄长,不要冲动。”

        也许是这句话说得太单薄,总之根本劝不动傅展,他道,“予安,我们不就是忌惮钟琪和韩礼的兵权吗?可是无论我们如何做,他们是否起兵谋反,在于他们心中的反意,不在于我们的作为,不是吗?何况,我们已经答应了乔曦禾,保下王凝的。”

        “兄长,曦禾不是这个意思,曦禾的意思是,待王凝定罪之后,兄长用自己的身份保下他的性命。”

        周宴无奈,乔曦禾她真的不是傅展说的那个意思。

        如今形势,周宴也无法跟傅展完全讲清楚为什么不能以火上浇油的方式,去逼问对方的意思。

        因为原因仅仅只是要给整个局面留点余地。

        周宴也知道对傅展说要给事情留点余地,他是不会听的。

        这点虚无的余地盖不过傅展内心的黑白之道。

        周宴依旧没有说动傅展,傅展起身欲走。

        周宴见傅展如此,直接跪到他面前,“臣周宴,恳请殿下三思。”

        以弟弟的身份劝不动兄长,周宴只能以臣礼谏言。

        这是周宴第一次对傅展自称“臣”。

        之前他表达歉意也好,劝告也好,最多以名自称。

        傅展见他如此,赶紧伸手要拉他起来,“予安,这是在做什么?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宴,不要劝他,让他去。”

        这个声音是带着怒气的,明显的正话反说。

        傅展看清来人,立刻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任由傅展跪着,也不让他起来,只问,“把邵言从北境调回来的诏令,是你们两谁的主意?”

        还未等到傅展开口,周宴便抢先答道,“回陛下,那封诏令,是宴亲手拟的。”

        皇帝伸手将周宴扶起来,一般而言,皇帝为显对臣子的重视,也会虚扶一把,但一般并不会这样实打实地将人扶起来。

        周宴只得起身,但他继续道,“陛下,让邵言按兵不动的暗诏,也是宴拟的。”

        “阿宴你不用替他担着,朕知道你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周宴不是在替傅展担着。

        小时候周宴犯错,傅展会尽力去维护周宴。

        但周宴如今的举动跟小时候的维护不同,某种意义上来讲,周宴是皇帝留给傅展的辅臣。

        给邵言发诏令这件事,明明周宴认为不妥,却没有尽到劝谏的责任。

        他是心虚的。

        但是皇帝显然对周宴还没有如此高的要求,他只对跪在地下的傅展道,“朕之前以为你有些许偏执,倒也还稳妥。现在朕都不敢想象,如果不是阿宴在你身边,你能干出些什么事情来。”

        傅展还是坚持己见,“父皇,是儿臣认为,有一道诏令震慑住钟琪和韩礼也是好的。”

        周宴识趣地告退,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周宴劝不动傅展办事情要留下转圜的余地,他也只能希望也许皇帝能说得通。

        皇帝见周宴告退,便让他下去了,随后问傅展,“朕问你,钟琪和韩礼有异动的消息传来吗?”

        “回父皇,没有。”傅展只能如此答道。

        “那你发这两道诏书意在何为?意在告诉钟琪和韩礼,朕觉得他们会反?”

        傅展跪在地上,他答不出来。

        皇帝的言语中透露着无奈,“那道明诏,朕已经派人截下来了。至于那道暗诏,你们自己处理。”

        傅展也只能回答,“是。”

        “起来吧,”皇帝轻声叹道,“朕无法罚你,你从始至终,你就没认为自己错了。”

        责罚一个不认为自己有错处的孩子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傅展起身,父子二人相对而坐,皇帝问了傅展一个问题,“你觉得钟和怎么样?”

        皇帝说的是钟太尉,傅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此人能力卓绝,但擅用权术,背后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儿臣认为,不算良善之辈,只能算可用之人。”

        皇帝扶着额头闭目休息了一会,只道,“阿展,朕跟你讲过,钟和是个纯良之人。”

        皇帝是不止一次这样讲过,但傅展并不这样认为,“父皇,儿臣以为,人在诡道之间,玩弄权术久了,都是会变的。”

        皇帝顿了一会,缓缓说道,“那些终究只是术而已。”

        这句话说得很柔和,但傅展并没有理清其中的意思。

        皇帝只能直接解释,钟和此次摆下的局其实是个阳谋。

        阳谋甚至不用太过高明,阳谋之所以称为阳谋,在于彼此的心照不宣。

        钟和摆下这个局,只是想要换掉乔平,稳定世家被换掉征辟名册的情绪,给他身后的世家一个交代而已。

        大型征辟三年一次,换掉尚书令不过是缓兵之计,就算尚书令换成世家的人,谁又知道三年以后是个什么光景。

        甚至以钟和的秉性,他不会真的为难乔平。

        这步棋下得极温和,并不是傅展想象的那样剑拔弩张。

        傅展似乎并没有接受这个说法。

        皇帝也没法去跟他解释,现在忐忑不安的应该是皇帝自己。

        因为皇帝在如此温和的局面之下,反过来摆了钟和一道。

        哪怕那不是皇帝的本意。

        皇帝似乎在对傅展讲话,但语气上更像是自言自语,“朕给他修了三封信了,他终于肯来见朕。”

        此言令傅展震惊,他不可置信地问,“父皇说的是钟太尉吗?”

        皇帝轻轻点头,“他求见的折子是半个时辰前递上来的,你随我同去见他吧,也许能让你明白一些事情,不过不要让他看见你。”皇帝思索了一会,“他应该不愿意见到你。”

        雨连下了这么多天,终于在这天午后停下。外头的日光正好,好得恍若隔世。

        钟和从殿外缓缓走进来。逆着光,傅展在偏门之后看着他,他由一个影子慢慢变成一个具象的人。他刚要行礼,皇帝便道免礼赐坐。

        正殿很大,傅展离皇帝与钟和都很远,只能听清他们的声音,看不太清他们的表情。

        钟和似乎并没有听见皇帝说了什么,依旧行了一个大礼,只道,“臣,今日特来向陛下请罪。”

        “子昭快请坐,不要说笑。”

        傅展听得皇帝说出这样一句话,子昭应该是钟和的表字,皇帝称呼臣子,用“卿”已经是客气,称呼表字便是几乎是敬重了。

        谁知道钟和不为所动,“陛下,构陷同僚乃是重罪,罪证臣已经送到廷尉司,既然证据确凿,请陛下治臣死罪。这些信件还有很多,臣可以让它可以出现在廷尉司,就可以让它出现在任何地方。”

        钟和这话说得决绝,但语气极端地温和,温和到如果忽略内容,傅展会以为他真的在恳切地请求。

        傅展突然想起宁子卿那句“难不成他真的要廷尉司治他的罪吗”,那只是宁子卿猜无可猜的情况下,反说出来的一个极端荒谬的可能。

        傅展没有想到,竟会在他面前成了真。

        皇帝也有些许慌乱,他只能理解成这是钟和的置气,毕竟被摆了一道,有些气性是正常的。

        但是皇帝已经修书解释过那些书信不过是担心世家造势舆情四起,万一到了乔平之罪不受控制的地步,可以拿出来保乔平的性命而已。

        皇帝也解释了他并没有想到覃廷尉会直接在廷尉司的大门之外,态度强硬地抗旨。

        更没有想到乔平的女儿能把信送到钟和的手上。

        这些事情皇帝都解释得很清楚,他便也没想到钟和还是不可接受。

        傅展听到皇帝语气都有些慌张,甚至有点口不择言。

        皇帝道,“子昭,朕承认是朕做得过为了,你不要这样。”

        傅展突然明白过来钟和在做什么,他手上有不止有中央禁军的军权,还有钟琪和韩礼这样的嫡系,如果真将他治罪,必有大乱。

        傅展以为他在以退为进,逼迫皇帝做出定夺。

        而此时,钟和突然抬眼直视皇帝的眼睛,眼中有些许失望。

        钟和是一个知礼数的人,连在大殿上与宣王傅展吵起来,都吵得进退得仪。

        从他进到这大殿之中来,他的眼睛最多也就停留在皇帝面前的案上。

        臣子不应该直视君主,钟和这一眼,也许望的并不是君王。

        钟和问出了一个问题,“陛下这是认为臣在以身相迫,以为臣在拿兵权在胁迫陛下吗?”

        “子昭!”皇帝起身,“朕绝无这个意思。”

        不知钟和有没有接受皇帝这样一个态度,他只道:

        “若陛下还念着与臣的情分,请听臣把话讲完。陛下放心,两日之前,臣已经写信,让钟琪和韩礼连夜进京,臣这两日闭门不出,为的是等他们。而臣手中禁军的军权陛下可以直接交接,臣死后,各方军队都不会异动。”

        钟和让自己再无威胁,便不算以身相迫。

        事情已经进展到让傅展完全不可理解。

        事实上皇帝此时也没有完全理解事情何以至此。

        殿外面的日光愈盛,不知深浅便透了进来,一瞬之间让皇帝觉得眼前的人正在渐渐消失。

        “子昭,是朕的错,你不要这样。”

        皇帝也知道自己此次如此行事,钟和也许会失望,可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失望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能解释的皇帝都解释完了,他实在不知为何钟和能失望到如此决绝的地步,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表达歉意。

        钟和似乎也看出了皇帝的不可置信,他终于说道:

        “陛下,这些年,臣一边要顾念陛下的情谊,顾念着人臣本分,一边要周全家族的关系,周旋在这两者之间的感受,只有臣自己知道。永兴五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臣匡扶陛下,并不为身后的家族,只为能还天下一个太平而已,臣当时做的所有事情,都只因臣相信陛下能还天下一个太平。当时朝局不稳,钟韩皆是百年世家,人才济济,根基深厚,起用他们是为稳定时局,可终究是臣错了。臣深感罪孽深重,故而特来请罪。”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最后一句话听起来真的只是恳求。

        皇帝开始感到无措,此刻他并不明白用何种方式可以纾解钟和心中的绝望,他只能道,“子昭,既然如此,你又何罪之有?”

        “臣之罪,罪在未来。”

        钟和这样答道,他的语气还是很平和,却字字掷地有声。

        皇帝稍理解了钟和的意思,他说的是傅展。

        宣王傅展这个事实上的储君,未来的君王,与他水火不容。

        这个问题,皇帝也有在解决,不然他不会要傅展在一旁听着今日的对话。

        “子昭,傅展是有些偏执,朕可以慢慢教。”

        “陛下,宣王殿下发了去北境的诏令,殿下并不信任臣,更不信任钟琪和韩礼。”钟和此言,听起来仅仅只是一句叹息而已。

        一旁听着的傅展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情绪,他现在更多的是茫然。

        “朕已经派人召回了,子昭,这些问题我们可以慢慢解决。”

        皇帝说得很是诚恳。

        没想到钟和还是否决了皇帝的意思,“陛下,宣王殿下是君,他做什么,并不是臣可以置评的,臣刚刚失言了。臣说的未来之罪,指的也不是宣王殿下,臣说的是自己的罪状。”

        皇帝也只能问他,“子昭,既然如此,你何罪之有?”似乎是担心钟和此言只是表达另一种决绝,皇帝补充道,“子昭,请不要再跟朕讲是构陷同僚。”

        钟和似乎沉思一会,忽而有了似有似无的笑意,他说出下面这句话,似是下了决心,但语气又似乎只是闲话而已,“陛下,若臣真的在灵城传出出事的消息,臣并不能保证钟琪和韩礼不会起兵,这是臣说的未来之罪之其一。”

        这话坦诚得甚至有些极端,皇帝听完都觉得不可置信,不是对言语的内容不可置信,是即使是至亲之人,也无需要坦诚到此种程度。

        皇帝不知道怎么回答钟和,却听得他继续说道,“当初起用世家是臣的主意,但臣并没有能够制衡世家,让世家日益膨胀,大军将起,陛下还需要费尽心力去平衡各方面的调度问题,这些弊端可能会日盛,这是臣说的未来之罪之其二。”

        “子昭,你不可以将这些揽在自己身上。”

        皇帝终于能理解这样一种痛苦,这种无法力挽狂澜的痛苦。

        钟和与世家关系极其深厚,相当于在他眼中,有一场不可避免的厮杀,横亘在皇帝与世家之间。

        而且皇帝如今培养起来了周宴这个帅才,他与世家毫无关系,甚至他实际上忠诚的,是宣王傅展。

        这样国家的军权有互相不容之势。

        虽然此祸,现在是暂时看不到的,因为祸在未来。

        对于两边,钟和都为难,这是一种深沉的绝望。

        皇帝终于理解到他这一层意思,但皇帝认为这并非不可解决之事。

        钟和担忧的未来的纷争,并非不可以尝试着解决。

        皇帝是想收世家的权力,也想培养自己完全能掌控的军权,但不意味着他愿意因此牺牲钟和。

        皇帝想了一会,只道,“子昭,朕现在就拟一道密诏,任用你做此次行军的主帅,让周宴做你的副手。此次行军计划是机密,周宴拿到的也是密诏。”

        这样钟和便不用担心军权之间的分裂。

        “陛下,”钟和拦住他,“大军将起,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

        钟和依旧拒绝。

        “无妨的,子昭,周宴是个好孩子,脾气极其好,他一定会听你差遣的,子昭只需把他当你的副将。钟琪和韩礼,你让他们在京城留几天就让他们回去。”说完这些,皇帝竟换上恳求的语气,“子昭,就这样吧。”

        皇帝本以为钟和不会再拒绝了。

        然而钟和还是婉拒,“陛下本来已定主意,臣若是以命相胁,让陛下改变主意,有违臣礼。还请陛下不要这样做,周全了臣这一生的礼数。”

        “不是的,子昭,这就是朕的主意。”

        钟和似乎终于被感动,但他还是没有改变主意,“陛下,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这也许是钟和的最后一句谏言,讲的是,不是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能以和谐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这话本来讲的是礼的作用,被钟和引来表达,现在的局面之下,一味地讲究人和也无用。

        这也是委婉拒绝皇帝要他带兵的意思。

        皇帝是真的已经完全无措,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说服眼前之人。

        皇帝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深沉的沉默之中。

        “傅子初,我只是感到疲倦,不想带兵打战了。”

        打破大殿之内寂静的人是钟和。

        子初是皇帝的表字,这是一个完全用不到的称呼,极尊贵者是用不着表字的,自古以来的帝王也鲜少有表字。

        钟和突然这样唤他,就好像这十二年都是虚无,傅子初还未登九五。

        可是皇帝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这句话的意思哪只是不想打战了,他是不想再活下去。

        皇帝听得此话,只能怔怔站在原地,只听钟和继续道:

        “傅子初,请帮我转告乔尚书,我要跟他说一声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要为难他,他的书的《惜誓》,我一直收藏着,可是任我怎么临摹,都摹不出其中风骨,来世若有幸,我也想与他纵马长歌。”

        顿了一下,钟和深深地望了一眼皇帝,看不出是落寞还是释然,只听他说道,“傅子初,我今生何其有幸遇到你,才得以实现心中梦想,得以还天下一个太平……但如果有来生,我们还是不要相遇了。”

        皇帝站在原地,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子昭!”

        钟和不理会他的挽留之意,接着道,“钟琪和韩礼入京之后便会被软禁,加之我的死讯一出,燕国必以为我们朝中动荡,将才零落,一定会放松警惕,那时便是我们出兵最好时机。周宴岌岌无名,更加出其不意。陛下,臣相信,此战胜算很大。”

        皇帝听得心中难过,“子昭,不要再说了。”

        钟和整个人在逆光中都渐渐变得虚无,许是因为他后退了几步,皇帝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清他的声音。

        “陛下,臣请陛下夺去钟琪和韩礼的兵权,但钟琪和韩礼毕竟是臣家的孩子,出于私心,臣求陛下保全他们的性命。”

        过了一阵,他又道,“臣祝周宴,旗开得胜。”

        钟和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日光之中,皇帝看着他慢慢离开,直到在光影中完全模糊。

        钟和扬长而去,到大殿门口之时,只留下一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傅展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事情为何会如此发展。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泪流满面,但是完全无声。

        傅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道,“父皇,是儿臣错了,儿臣不应该下诏令到北境给邵言。”

        “这件事跟你关系不大,”皇帝声音有些嘶哑,“但是你先退下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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