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学堂飞花
侍女通报之后，风玉竹连忙收拾好表情，亲切地把星儿迎进来。
星儿依照家中的教导，以参见父母的大礼，给风玉竹见礼，还改口叫她“母妃”。
两人落座之后，星儿主动问起：“方才，我隐约听到母妃说起了四皇子？”
风玉竹登时有点尴尬。看来，两人以“母女”身份相见的第一天，就被“养女”发现了臭脾气。
“哦，刚才皇后的侍女来了，说既然我养了个女孩，不妨再收下一个男孩，让我把四皇子一并养在身边，凑成一个‘好’字。”
星儿作出惊喜的样子：“这是好事呀！”她的脸型偏圆，本就显得稚嫩，再配上一双澄澈的小鹿眼，看起来天真无邪。
面对如此纯真的孩子，风玉竹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解释：“你不知道，那个四皇子……他是个……唉，反正宫人都说他不吉利。”
“依母妃的意思，是要回绝？”
“当然了！本宫正要去立政殿呢，可巧你就来了。”
风南星暗暗心惊。她从来都不知道，这里竟然还有一个隐藏剧情！
她之前一直想不通，玄望舒和风家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非要屠尽满门才解恨？
难不成，关窍竟在这里？因为皇后要风家收养他，而风家“退货”了？
再联想一下上元节，玄望舒那孤零零的小身影，风南星脑补的场景就越发的虐心起来。
她想的是：玄望舒接到皇后的指示，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有“家”了，搞不好连行李都收拾好了！这时候有人告诉他“风家才不要你呢”，他那颗满怀期待的小心脏顿时变得拔凉……倘若真是这样，他怎么可能不记恨呢？
脑补到这一幕，她连忙说：“母妃，这件事您千万别冲动！”
风玉竹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小姑娘为何阻拦。
星儿耐心解释：“我在进宫之前，听阿爹说了一件事。其实呀，原本家里想送进宫来的孩子，并不是我，而是叶子姐姐。”
风玉竹点了点头。这件事她当然知道，上元之夜，正是她亲手挑选了风南叶。但是，这跟玄望舒有什么关系？
“我阿爹说，家里专门进宫打探了一圈才知道，换人，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不知怎么听到了‘年画娃娃’的说法，觉得吉祥又喜庆，这才换了我。”
风玉竹的呼吸一滞。她忽然意识到，当初她提议在身边养个孩子，也是跟皇上提的！
“你的意思是，既然换你进宫是皇上的意思，那么四皇子……也是皇上的意思？”
星儿点点头，继续分析：“母妃您想啊，皇后是陈氏精心培养的嫡女，而四皇子出身寒微，皇后跟四皇子之间能有什么交情呢？倘若不是皇上怜爱四皇子，那皇后平白无故的干嘛要替他操心呢？”
帝都世家，一个比一个擅长算计，谁也不会干亏本买卖。皇后身居高位，自然是个中高手。
风玉竹想把侄女接进宫来，而皇上又恰好喜欢“年画娃娃”，这种皆大欢喜的事，皇后二话不说直接发懿旨。
到了玄望舒这里，皇上想为他寻一位养母，但是皇后料定了风玉竹不会接受。所以她先不发懿旨，而是派了侍女来给暗示。倘若风玉竹回绝，忤逆圣心的就是风玉竹了，跟皇后没关系。
想到这里，风玉竹倒吸了一口凉气：险些就因为一时冲动而得罪皇上了！
她扭头对自己的侍女说：“腊梅，银柳，你们两个跟我去立政殿。”
“母妃？！”风南星的心都提起来了：不是吧？还要退货？！
风玉竹被她紧张兮兮的表情逗笑了：“本宫要去找皇后谢恩！我要告诉她，臣妾定然替皇上分忧，好好教导四皇子。”
星儿松了一口气。
风玉竹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这小丫头，看着挺憨。没想到，脑瓜子灵光得很！”
说完，她就整理好衣服，带着两名侍女出门了。
直到风玉竹消失于视线，星儿才意识到：等一下！这岂不就意味着，玄望舒要跟自己生活在同个屋檐下了？
顿时，她又是眼前一黑。
当天傍晚，玄望舒就来了。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袍，行李也很简单，连神情都是淡淡的，似乎搬家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当然，身在皇室，礼数是周全的。他也以参见父母的大礼，向风玉竹施礼，改口称“母妃”。而风玉竹也把心中的别扭藏得很好，给他备了见面礼，还把他的屋子收拾得干净清爽。
翠琅轩是一座三进的院子。正房自然是风玉竹的。
又依照大夏的传统，“女儿”住在西厢，“儿子”住在东厢。就这样，玄望舒跟风南星成了对门邻居。
第二天，星儿要去宫内学堂，跟几名还没成年的皇子公主一起读书。玄望舒自然也要去。
用过早膳后，两个人就一起出门了。因为彼此还不熟悉，只好一路尬聊。
对于玄望舒来说，这是头回跟人结伴去上学。他丝毫没觉得温馨，反倒有一种自己的领地被入侵的不适感。
宫内学堂的老师，是从翰林院调来的。当年都曾是风光一时的状元、榜眼、探花郎，现如今却在带着一帮熊孩子读书，星儿想想都替他们觉得惨。
学堂里的学生，除了他俩以外，还有四公主玄望霓，五皇子玄望霄，以及五公主、六公主这两个处于稚龄的女娃娃。
风南星第一天来上学，老师不想让她太紧张，便提议玩一个文人墨客的文字游戏。
“如今天气和暖，花儿也陆续绽放。不妨借着满园春色，来玩个飞花令吧！每句七个字，每句必带花。花字在第几个，便由第几个人往下接。最终胜利者，奖励一枝杏园里的杏花。”
杏园，是每年科考高中的进士们，初次进宫举办宴会的地方。这场宴会被称为“探花宴”，进士们去“探”的就是杏花。用杏花奖励文采，不仅合情合理，而且扣住“飞花令”的主题。
于是，两位皇子、三位公主，再加一个风南星，六个人围坐成一圈，玩了起来。
玄望舒的年纪最长，便从他开始。
“日出江花红胜火。”
花字在第四个，玄望舒的右手边第四人，是五公主。别看五公主年纪不大，接诗却干脆利落：“竹外桃花三两支！”
花字又排第四，轮到小胖子玄望霄。
他随口说了一句以花字开头的诗：“花有清香月有阴。”
坐在他右手边第一位的是四公主玄望霓。她接道：“取次花丛懒回顾”
花字排第三，回到了玄望舒。
“吴宫花草埋幽径。”
巧合的是，花字依然第三，球被踢回给了玄望霓。
玄望霓有点不爽，故意挑了一句：“且向花间留晚照。”
还是第三个字，又回到玄望舒。
玄望舒：“柳暗花明又一村。”
玄望霓：“月照花林皆似霰。”
这下，长耳朵的都听出了针锋相对的意思。
玄望舒不肯相让：“云鬓花颜金步摇。”
玄望霓卡壳了。
她在脑子里拼命搜寻，却再也搜不到花字排第三的诗句了。
空气一时间凝滞了。
太尴尬了。风南星柔声劝道：“四公主，您也不一定非得挑个花字排第三的……”
玄望霓又羞又恼：“你闭嘴！！”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少年音：“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
众人循声望去，竟然是三皇子玄望云。
他已经获封“越王”，搬到宫外去住了。不过，大夏历来重视孝道，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子都要进宫向母妃问安。今天恰逢十五，所以他又一次出现在后宫。
学堂里的老师连忙与三皇子见礼：“越王殿下怎么来了？”
三皇子微微一笑：“本王恰好经过这里，顺路来看看望霓的学业进益。不过现在看来，望霓的诗文功底还是比不过四弟呀！”
如此说来，他是把刚才飞花令的全过程都听完了。
玄望舒不禁皱了皱眉。他很清楚，三皇子和四公主是一母同胞，跟张贵妃一起住在采莲宫。这母子三人的行事风格是有仇必报，不依不饶，谁也别想从采莲宫讨到便宜。
刚才，他跟玄望霓针锋相对，倘若结局是她赢了，那么三皇子根本不会现身。而现在，既然他出现在这里，就是要替采莲宫扳回一局。
玄望霓见了亲哥哥，顿时就像有了靠山，她一把拉过三皇子：“皇兄，你也一起来嘛！”
果然不出所料，三皇子一顺势就坐在了席间，成了游戏的第七人。
他笑眯眯地看向玄望舒：“刚才，我说的那句诗，四弟能否接上？”
玄望舒心里有数，他知道比拼诗文，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便有意回避：“三皇兄，刚刚你说的两句诗里全带‘花’，不知以哪一句为准？”
这时大家才想起来，刚刚玄望云说的是“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出自诗圣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
两句都带“花”。如果以第三字为准，就落在玄望舒的身上。如果以第四字为准，则落在风南星的身上。
三皇子看了一眼风南星：“这位，就是风婕妤的养女吧？”
明知故问。
“本王那两句诗，都作数！不如这样好了，你们翠琅轩的人一组，本王和望霓一组，咱们来个二打二的飞花令。”
这个玩法倒是很新颖。但是，玄望舒觉得很无聊。
在他看来，这种“翠琅轩一组、采莲宫一组”的思路，简直跟小狗撒尿划分地盘没什么差别。
三皇子继续介绍规则：“‘花’所在的次序，依次向下排。比如第一句诗，花字要排第一。那么第二句，花字要排第二。以此类推，七字为一轮。”
风南星看向玄望舒。他的面色阴沉，似乎很不爽。
也难怪他会不爽，就连星儿这好脾气的，都觉得三皇子太过分。学堂里都是年纪相仿的孩子，飞花令也仅仅是游戏而已。这种事儿居然也要拿来报仇？采莲宫着实霸道了些。
想到这里，星儿把胸脯一挺，毫不示弱地说：“那么，三皇子请——”
玄望云也不谦让，直接开始了游戏：“花自飘零水自流。”
星儿很快接上了第二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春江花朝秋月夜。”
刚才，玄望霓在第三个字卡壳了。想再找出一句花字排第三的诗句来，十分不容易。可是，三皇子居然接得十分流畅。这份诗文储备，风南星也暗生佩服。
她继续向下接第四句：“映日荷花别样红。”
……
她和玄望云，你一句我一句，很快，第一轮的七句诗结束了。
第二轮，由风南星开始：“花落晴窗燕拂檐。”
三皇子接：“烟花三月下扬州。”
又到了卡壳的第三句。星儿沉默了。
正当她拼命在脑海中搜寻诗句的时候，玄望舒朗声接上：“向阳花木易为春。”
风南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关，渡过去了。
玄望舒也就此加入战局。
一个人对抗玄望云着实吃力，两个人一起想，就轻松顺畅得多。
对战双方，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接诗，一连接了六轮。
最后，这场“飞花令”终结在了第七轮。星儿和玄望舒卡死在了第五个字上面。俩人面面相觑，绞尽了脑汁也找不到合适的诗句。
三皇子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既然如此，这枝杏花，本王便摘走了。”
“等一下！”风南星看到他那得意的表情，心中迸发出强烈的不甘，“我们接不上来，也不代表你比我们强。现在这局面，最多算平手！除非你能接得上来，我才服气！”
三皇子哈哈一笑，随口接了好几句：“云破月来花弄影，朱颜辞镜花辞树，月明荞麦花如雪，东风夜放花千树。”
全是花字排第五的。
风南星傻眼了。这下，还真是输得彻底。
眼看着玄望云从老师的手中接过杏花，又故意当着众人的面，郑而重之地递给了玄望霓。风南星被气得胸脯起伏。
一场游戏玩了七轮，一堂课都结束了。这群熊孩子个顶个的尊贵，老师也不希望这群祖宗再闹出妖蛾子来，忙不迭地宣布放学。
走在放学的路上，星儿自顾自地埋头走路。她依然沉浸在游戏中，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刚才的较量。
玄望舒看着她的样子，以为她是闷闷不乐，便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宽慰她才好。
可是，他不知道宽慰的话应该怎么说，只能笨拙地为这场失败寻找借口：“三皇子历来博闻强识，要比背书，这宫里谁都背不过他。”
星儿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玄望舒继续寻找话题：“今日多亏了你，才能坚持七轮。虽说败了，总归不算太难看。倘若仅凭我一人，只怕连三轮都撑不到。”这是实话，他在背书这件事上并不擅长。
星儿还是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不过，经过这场较量，你可能会被他们看作是跟我一伙……”
星儿突然站定了，猛地一拍大腿：“我想到了！”
玄望舒被吓了一跳：“你、你想到什么了？”
“东望少城花满烟！花字排第五啊！”她越往下说，越是痛心疾首，“而且，这句诗就出自《江畔独步寻花》！”也就是三皇子之前背过的。
星儿一脸的悔不当初，猛拍着自己的大腿：“杜甫的这组诗一共七首，每一首都是讲花的！这么大的一个答案仓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唉、唉、唉！”
其实玄望舒想告诉她：即使当时想到了，也未必能把玄望云给比下去……但是，这种会给她泼凉水的话，他忍住了没说。
星儿还在自顾自地激动：“快！快帮我记下来！下次再玩飞花令，咱就用这组《江畔独步寻花》！咱对死他！”
“好……”玄望舒哭笑不得。
但是同时，心里又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仿佛，星儿跟他是一队的……
不，这不是一句废话。他当然知道在刚刚的游戏中，星儿跟他是一队的。但即使是游戏，也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身边真的有个战友、有个伙伴的感觉。
赢也是一起，输也是一起。
重点不在于“输赢”，而在于“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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