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言可畏
此时此刻，在尚宫局的司闱室内，女官也在和司簿聊着久远的宫闱秘闻。
女官说：“我听宫里的老人讲，四皇子会妖法，就跟他的亲娘一样！当年，皇上去关外打仗，只远远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着了魔！死活要把她带回宫，就住在昭庆殿里。”
玄望舒知道自己出生于昭庆殿，也曾经去探访过。不过现在，那里已经无人居住，十分荒凉。
司簿一声嗤笑：“狗屁的着魔！就是被美色迷住了！漂亮女人谁不爱？鬼扯什么妖女？”
“你才鬼扯！尚食局有个叫‘含嫣’的婆婆，原先在昭庆殿当差。有一年腊月，天特别冷，她却看到昭庆殿的花儿全开了！吓得她赶紧跑去告诉太后，说那妖女是神仙下凡。”
玄望舒的眼睛一亮，忙把“含嫣”这个名字记在心间。他还以为昭庆殿的人早就死绝了，没想到还有当年的知情人活着。
女官这一番连哄带吓，说得司簿也有点心虚：“我省得啦！要不是为了攒钱买地，我才懒得搭理那个煞星。”
两人聊着天，重新把衣服穿整齐，挑起灯笼离开了这间屋。
随后，玄望舒也打开通风窗，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
司簿告别女官，独自返回尚仪局。
当他经过一片树林时，突然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他循着香味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霞光灿灿，如同稀世珍宝在闪耀着光彩。
司簿的眼睛发直，意识逐渐涣散。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直勾勾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第二天，宫里就传开了，说尚仪局的一个司簿，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想不开，大半夜的跑到林子里上吊了。
这种悲剧固然令人唏嘘，但是在这座宫里，受压抑的人很多，想不开的事儿也多。所以最稀奇的并不是这个，而是——
那名司簿有个同乡，是尚宫局的司闱女官。女官得了死讯，哭着跑到皇后面前告状，说那司簿绝对不会寻死，哀求皇后彻查死因。而且女官一口咬定，司簿是被四皇子杀害的。
皇后见她言之凿凿，便动用寺人卫去查。
寺人卫听命于皇室，成员均为宫中近侍。他们的手段犀利又严酷，号称这天底下就没有他们查不清楚的案子。
这样一群人，奉了皇后懿旨，来翠琅轩查问四皇子的行踪，可谓声势浩大，搞得风玉竹一头雾水。
但是，他们最后给出的结论依然是自裁。毕竟，就连挂住司簿脖子的那根绳，都是他自己的裤腰带，这实在怨不得旁人。
风南星自然也在默默关注这件事。
她是发自肺腑地觉得，这件事不可能是四皇子干的。
一个月之前，司簿扣着墨丸不给，确实可恶。但是自从四皇子来了翠琅轩，司簿的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亲自送来了上好的墨丸。
就算玄望舒打算报复，那也应该是在一个月之前吧？挨欺负的时候不吱声，等到司簿的态度转变了，他反倒要报复？没个十年脑血栓想不出这样做的理由啊！
可是，令星儿意外的是，连寺人卫都给出定论了，居然制止不了流言。
短短几天，“四皇子杀害司簿”的细节就被传得神乎其神，什么念咒语啦，烧符纸啦，驱动纸人啦，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的天师在捉鬼！
太离谱了！
流言最盛的那几天，星儿跟玄望舒一起上学，其余的皇子公主都躲开远远的，简直像躲瘟疫一样。五皇子玄望霄对星儿一向有好感，他悄悄把星儿叫到室外，好心提醒：“你坐远点，别离他那么近。”
星儿当场气爆，举起拳头来敲玄望霄的脑袋：“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宁可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也不信你的兄长？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圆滚滚的小粉拳，打得玄望霄一路嚎叫，落荒而逃。
星儿很气恼。流言越离谱，她就越气恼。
从前，她在书里读到那些高洁的士大夫“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也会跟着愤懑不已。她实在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遥想上元节那天，玄望霄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四皇子有点邪门！凡是得罪过他的人，总是莫名其妙的死掉。”当时的她，还猜测玄望舒是不是把得罪他的人给杀了。如今看来，恐怕所谓的“邪门”全是这么传出来的！
这天早晨，玄望舒一如既往的走出东厢，准备去正房给风玉竹问安。
刚走到正房外，就听见屋里传出女娃儿清亮的声音。那是星儿比他先到一步，正在屋子里怒骂：
“……拔舌地狱就是给这帮人准备的！我昨天刚罚了一个洗衣婢，罚她给我洗棉被！她一个连衣服都洗不明白的人，一说起这事儿，那嘴叭叭的，比说书的还厉害！”
风玉竹也很不爽，但是她不爽的对象是皇后：“一个下人，毫无根据地指控皇子，皇后不仅不责罚下人，反而动用寺人卫来查皇子？呵呵，这究竟是在秉公办案呢？还是在针对谁呢？”
星儿没想那么多，她愤怒的对象依然是宫人：“还请什么寺人卫啊？请那个洗衣婢得了！她连死者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就敢断案？她咋不上天呢？”
玄望舒听着，不自觉地定住了身。
他从小就生活在流言里。人们都说他的生母是个“妖女”，他也一定会“妖法”。于是宫里一出现不正常的事，就会猜疑到他的头上。
之前那些死掉的宫人，有一些的确是被他杀的，但也有一些是纯粹的意外。不管真相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最后一概会算在他的头上。
习惯了，适应了，麻木了。
他甚至从很早就察觉到，流言是一把刀，既能伤害他，也能保护他。哪怕他真的杀了人，只要能抹掉证据，不留痕迹，最后也能变作流言随风飘逝。
所以，他摸索出了一整套销毁证据、洗清嫌疑的方法。流言可以满天飞，但证据是一点儿也抓不到。
他并不畏惧流言，甚至敢于利用流言。那些真真假假的迷雾，给他提供了某种保护。就像眼下这桩案子，流言传得越邪乎，在稍有智识的人看来就越不可信。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斩钉截铁地相信“这不可能是他干的”。
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会为了维护他的声誉，去敲其他皇子的脑袋，或是去惩罚嚼舌根的洗衣婢。
他听着屋里那女孩的声音清脆似炒豆儿，竟然觉得心里发虚，不敢抬腿进屋。因为这一次，那个司簿还真是他杀的。
等这场流言彻底平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这一个月来，风南星和玄望舒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时常一起向风玉竹问安，偶尔一起吃饭。
交集虽多，对彼此的了解却很浅。
对于这份平淡到近乎乏味的相处，星儿最大的感受是：玄望舒实在太自律了！
他每天按时起床上学，课上专心致志，表现淡定极了。不管流言再怎么离谱，他都不气不恼不辩解，甚至可说是不为所动。
他的表现，倒让星儿想起了一句诗：“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也难怪他今后能当大将军，光是这份定力和心性，就不是常人能比的。
当然，星儿的活动绝不仅仅局限于旁观。这一个月来，她还很积极的打听玄望舒的身世，甚至旁敲侧击地问过风玉竹。
最初是听五皇子提过，玄望舒的生母是个异族的奴隶。但是经过一番探访，她又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说法。
有人说他的生母是番邦进献的美人，有人说是异族的公主。但最广泛的说法是，他的生母是个妖物，用妖法摄了皇帝的魂……星儿听了不禁摇头叹气：“可见流言这种东西，编得越离谱，传播就越广。”
她查来查去，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玄望舒的生母来自异族。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自幼受到宫人的排挤。
多么不公平啊！皇帝宠幸哪个女子，完全是随心所欲的。可这份随心所欲的后果，却是由孩子来承担。这样一想，玄望舒也怪可怜的。
星儿自言自语地琢磨：“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反过来是不是也成立呢？”
当然，她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怜悯他的！她只想赶在悲剧发生之前，扭转上一世的结局。
每每从噩梦般的记忆中醒来，她都得调整一下情绪，反复告诫自己：玄望舒这个人，碰不得。
而眼下这样的平淡相处，并非她有意为之，却恰好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
春意渐浓时，翠琅轩收到邀请：张贵妃生辰，要在采莲宫办寿宴。
张贵妃出身江南，自从来到皇帝身边就备受宠爱，接连生下三皇子玄望云、四公主玄望霓。
风南星一走进采莲宫的宫门，就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江南气韵。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荷塘。眼下正值春季，荷花还没成型，水面上漂浮的全是鲜嫩的荷叶，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活像是珍珠在碧玉盘子里打滚儿。
荷塘后面的建筑，亦是粉墙黛瓦，连窗户都是精致繁复的花窗，一派水乡风情。
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星儿都没有去过江南。眼见着诗歌中的美景，她不由的“哇”个不停。
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放在她这年纪的孩子身上，显得稚拙可爱。玄望舒看着她，就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笑意来。
玄望舒也看向这片江南美景。不过，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几个月前，父皇到宫内学堂来考察皇子们的学业。当时，三皇子玄望云念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念着念着居然哭了。父皇问他为何流泪，他说自己在心疼黎民。于是父皇对他好一番夸奖，夸他悲天悯人、心系苍生。
现在回忆起那一幕，玄望舒只觉得搞笑。
皇宫地处北方，要维持这一派江南水景，简直是逆天而行，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无法计数。玄望云生活在这样一座宫里，未曾有一刻想起“劳民伤财”，反而是在皇帝面前，读了两句《朱子家训》就哭了？
眼下，玄望云刚刚封王，还没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人们只知道大皇子是“长”、二皇子是“嫡”，却不知道三皇子有这等心智和演技。想必再过两年，储君之位的争夺战一定会更加热闹。
他正胡乱想着，宦官来招呼宾客们进入采莲宫了。
不一会儿，皇帝和皇后也来了，双双坐在正位。
宴会开始前，张贵妃先为大家奉上了茶水和点心。茶是上好的龙井，点心是一种绿色的糕点。皇后觉得新鲜，便问这碟绿色点心是什么。
张贵妃柔声介绍：“回娘娘，在臣妾的家乡，人们会把绿茶磨成粉，加入油酥，制成绿茶酥。前几天，臣妾命人去了西湖，趁着初春的芽叶新鲜，采摘了最上等的龙井，再借鉴绿茶酥的做法，做成了这道龙井酥，请陛下、皇后品鉴。”
还不等皇帝皇后品鉴，众人已经纷纷啧舌，对这份点心赞叹不已了。
西湖龙井，本就是绿茶中的极品，其中又以明前茶最为珍贵。用比黄金还贵的茶叶做点心，这点心能不好吃吗？光是想想它的造价，就让人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在一片赞美声里，玄望舒却感到十分无语。明明采摘了最顶级的龙井，却把它磨碎了加入油酥？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不过他也知道，张贵妃一贯如此。她就喜欢拿最金贵的东西，去做最不可思议的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耗损中体现出来的浮华，才叫“泼天富贵”。
这时，他身边的风南星，轻轻放下点心，端起了茶杯，小心翼翼地啜饮着。
他侧过头，低声问：“不爱吃？”
星儿也低声答：“这个茶，还是老老实实地泡水最好喝。”
玄望舒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这个小姑娘，也不知是演技为零，还是压根儿不屑于表演，竟然一点都不捧场。
享用过茶点，宾客们开始进献寿礼，各种珠宝首饰、团扇如意依次呈上。
轮到皇帝了。他一招手，一排宦官鱼贯而入，每人端着一盘礼物。
皇帝对张贵妃介绍，语气中颇为宠溺：“三年前，江南一带闹水灾，爱妃心系家乡，向朕请命，免了江南一年的赋税。如今你过生辰，江宁巡抚特意差人送了寿礼，感谢你当年为民请命。”
张贵妃露出娇羞的神色：“心系百姓的明明是陛下嘛，臣妾哪里受得起？”
“爱妃受得起！”皇帝拉起了张贵妃的手，领着她过目寿礼——
九匹绸缎，光滑亮丽，都是最新颖的花色，外头根本没处寻去。
九件璎珞，刺绣部分来自苏绣，所坠的宝石各不相同。
九颗珍珠，不仅品相一流，而且个个都是鸽子蛋大小……
张贵妃看着珍珠，突然眉头一皱：“咦？臣妾瞧着，这珍珠怎么不像是九颗的样子？感觉少了几颗似的？”
众人都是一惊。
玄望舒的精神也随之一振：哦吼！搞事情？！
皇帝的贴身宦官，连忙上前数了一遍：“回陛下，的确只有……七颗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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