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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九天神女


寒烟婆婆在小侍女的搀扶下,缓步朝室内走去。

        当她经过玄望舒身边时,他突然出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寒烟有些意外,也有些吃痛,皱着眉问:“四皇子,这是何意?”

        玄望舒挤出一抹笑意:“我看婆婆行动不便,搭一把手。”

        于是,他就像个懂礼貌的晚辈,搀扶着寒烟进了门。

        窗棂外,弦月如钩。寒烟为屋内的佛龛进献了三支檀香,虔诚地拜了几拜。之后,她便在幽静的檀香气息里,用苍老的声音讲起了尘封的往事……

        在大夏的关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沙漠和戈壁滩。在那片辽阔的土地上,生活着大大小小数十个游牧部落。

        关外的环境严苛,在那片天地里讨生活极为不易。这也让游牧部落凶猛善战、民风彪悍。

        倘若哪一年雨水不够,牧草长势不好,这群彪悍善战的人就不得不南下,去寻一条生路。因此,他们与大夏的边境摩擦相当频繁,三五年就是一场小战,每十年必有一场大战。

        一旦开战,没有赢家。

        不仅游牧部落死伤惨重,大夏同样是不堪其扰。所以在二十多年前,大夏改变了策略。不再硬碰硬,开始尝试以政治联姻的方式,换取和平共存。

        大夏的第一个目标,是距离最近的苍灵部。苍灵的公主嫁给了大夏的太子,也就是现今的皇帝。

        这件事,玄望舒当然是知道的。那位和亲的苍灵公主,正是现今的皇贵妃,也就是大皇子的生母。在后宫之中,皇贵妃的地位十分尊崇,几乎与皇后平起平坐。

        这是一次极为成功的政治联姻。对于苍灵来说,从此可以通过和平贸易的方式,跟大夏换取各类物资。对大夏来说,苍灵成了可靠的盟友。一望无际的苍灵草原,成了大夏与关外的缓冲带。双方各取所需,各安其位,边境太平。

        这次成功的联姻,让大夏尝到了甜头。他们不甘心止步于此,准备把同样的方案推而广之。而这一次,计划联姻的对象是叶兰部。

        玄望舒听到这里,不禁提起了精神:“我的母族?”

        出乎意料,寒烟摇了摇头:“殿下,叶兰部,未必是你的母族。”

        玄望舒吃了一惊:“可是我查了宫内的档案,里面写着……”

        寒烟摇着头说:“大夏的档案里是这么写,可是叶兰的档案里,却未必有这个人。”

        原本,皇帝确实是准备迎娶叶兰公主的,只不过,中途出了意外。

        在出关的路上,他遇到了那个传闻中的妖女。只远远看了一眼,他就被勾了魂。

        在一瞬间,皇帝变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全然忘记了自己对大夏的责任。他宣布终止行程,半途而返,把那妖女带回了宫。

        所谓的“她是叶兰人”,只是皇帝那么说而已。仿佛只要他带回来的是个叶兰女子,这件事就变得合理了似的。

        但凡是跟随皇帝出关的人,都不相信这套说法。毕竟皇帝连叶兰的地界都没到,带回来的又怎会是个叶兰女子?

        皇帝的任性妄为,引发的后果极为惨痛。

        玄望舒听到这里,也是心下一沉:“叶兰之战?”

        寒烟点点头,继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无数的外交使臣,在叶兰奔走多年,才促成了此次联姻。而叶兰部,原本也已经做好了嫁公主的准备。一群人在叶兰的边境线上苦等多日,最后连皇帝的影子都没见着。直到叶兰使者来帝都询问,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妖蛾子。

        叶兰部被激怒了。他们认为自己被大夏给当猴儿耍了。第二年,叶兰就发动骑兵南下,一路烧杀劫掠,打了大夏一个措手不及。

        为了复仇,大夏和苍灵联合出兵,围剿叶兰。这场战争被史官称为“叶兰之战”。

        叶兰之战耗时三年,最终,大夏和苍灵的联军荡平了叶兰城。但是获胜的两国也是元气大伤,折损了无数兵马,也都几乎搬空了国库。

        关于叶兰之战的记载,玄望舒早就翻阅过许多遍。他当初还傻乎乎的以为,正是由于自己的叶兰血统,父皇才会不喜欢自己。今天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又过了半晌,他才从纷乱的信息中梳理出一点线索:“不对啊,我母亲怎么会出现在父皇的必经之路上?”

        他很清楚皇室的仪制。皇帝出行,必有先遣队在前头扫路,清空闲杂人等。皇帝的出行路线上,不是随便什么人轻易就能出现的。

        寒烟抱歉地说:“殿下,老奴从未随皇上出关,当时的情景,老奴也不知道。”真诚的语气,不像撒谎。

        玄望舒退了一步:“那么你可知道,我母亲出现的地点在哪儿?”

        “老奴不知。”寒烟想了想,又说,“我只知道,皇上已经出了松落关,却并没有到达叶兰。”

        玄望舒默默盘算起来:出了松落关,却没到叶兰,那不就是兰栖山吗?兰栖山位于大夏、叶兰、苍灵三地交界处,很难判定出现在这里的究竟是哪里人。

        即便如此,玄望舒仍然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像今晚这样接近真相。他像个渴极了的人,渴望知道更多:“我的母亲……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生得很美,美若天仙。”寒烟婆婆的声音飘渺,思绪回到了十几年前,“当年,皇上刚刚带了她回宫,要给她封妃,却受到了后宫的层层阻挠。因为昭妃这个封号,是个二品位份。多少世家贵女,一辈子都挣不来这个品级。”

        后宫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玄望舒是知道的。他点点头,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太后出面了。太后在永安宫里召见了她,亲眼见识了她的美貌。太后当即赞叹:春秋时期的美女西施,可以‘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如今咱们眼前这位美人,难道比不上西施吗?于是太后作主,给她封了妃。”

        玄望舒听过许多关于母亲的传说,大多是在描绘她的妖冶,或是邪门的禁术。而今天,他是头一次感受到母亲的美丽。

        突然得知母亲是个美好的女子,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场细润的春雨熨帖过的大地。

        他又追问:“我母亲的性格如何?平日里待人如何?”

        “她的性格……唉,该怎么说呢……”寒烟犹豫起来。

        她想了半天,才字斟句酌地说:“昭妃就如同九天神女,视万物如无物。她的性格天真烂漫,却也残忍嗜杀。她如孩童般无忧无虑,也如死者一样无悲无喜。”

        这番话太玄乎,玄望舒听得云里雾里。

        寒烟看出了他的迷惑,便又一次颔首表示歉意:“殿下,请您勿怪。昭妃这样的人,世间独一无二,委实难以用语言描绘。”

        玄望舒只好把这个问题暂且放置在一边,又问了一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父皇对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态度?若是听传闻,还以为他有多宠,可是看结局,又像是……”

        如今的昭庆殿一片荒芜,宫人被杀得片甲不留。红极一时的昭妃,不仅香消玉殒,就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除。

        这个问题,寒烟答得倒是痛快:“皇上爱她时,爱得如痴如狂。恨她时,亦是深恶痛绝。”

        “为什么由爱转恨?”

        “这就只能去问陛下了。”

        自打从安福堂里出来,玄望舒的状态,就变得不对劲了。

        从前他是很乖的,上午按时上学,下午按时练武。可是近些天,他却接二连三的请假,说是身体抱恙。

        风南星跟他住在同一座院子里,她当然知道,他根本没生病,连太医都没请过。

        但是要说他什么毛病也没有?好像也不对。星儿每天放了学,都去东厢探望他,几次撞见他正对着窗户发呆,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有心事。很重的心事。

        星儿默默盘算着:他是从风府过完节回来才开始这样的。难道,他的心事竟跟风府有关?

        但是她再琢磨一下,又觉得不可能。端午那天,玄望舒明明过得很开心,没道理一觉醒来,就变了一个人呀!

        这天,星儿放了学,又来东厢探望。这一次,玄望舒正伏在窗前的书桌上画画。星儿不自觉地凑近了看。

        他画的是个女子,美若天仙,笑靥如花。

        星儿不禁好奇:“哥哥,你画的是谁呀?”

        玄望舒冷淡答道:“九天神女。”

        “哈?”星儿懵了。

        玄望舒把画儿举起来:“你觉得,我画得如何?”

        星儿歪头盯着看,认真评价道:“嗯,很美,笑得很开心。”

        “仅此而已?”玄望舒的神情很阴沉。

        星儿不明白他今天是怎么了:“哥哥,你究竟想问什么呀?”

        “我听说,天上的神女,既无忧无虑,也无悲无喜。我觉得很有趣,就试着画一画。”玄望舒的案头,堆叠了许多废弃的草稿,“一开始,我画得不好,完全找不到门路。后来……”

        玄望舒看向了星儿:“后来我就想,在我认识的人里,能称得上‘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就只有你了。”

        玄望舒又举起了那张画:“于是我就想着你的神态,画了这张图。”

        星儿很意外。她在进宫前才满十二岁,而那画中女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半大孩子,能有多相似呢?

        但是听了玄望舒这样说,她再朝画像看去,便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也许是心理作用,她竟然从那女子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自己的神态。

        正当她凝神细看的时候,玄望舒突然两手一上一下“嘶啦”一声把画给撕了!

        “哎!”星儿来不及阻止,觉得十分惋惜,“你画得很好看呀,干嘛撕了?”

        玄望舒把画扔了,攥紧拳头猛地一捶桌子,咬牙切齿地说:“我画出了她的无忧无虑,却一点儿也没有画出无悲无喜!真是该死!”

        他这样气急败坏,也不知是在气谁。

        星儿惊诧地看着他这副目眦欲裂的模样,心里不由一沉。

        上一世,祖父曾经怒骂玄望舒是一条疯狗,可是自打重生归来,玄望舒给人的印象一向冷静持重,跟“疯”字绝缘。

        而今天,他失控了。

        情绪喜怒无常,行为举止也很怪异,连眼神都变得狠戾阴沉,着实有点吓人。

        也许,上一世的祖父没有骂错,他确实有发疯的潜质。

        想到这里,她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劝道:“哥哥,你为什么非要画这个神女呀?既然画不好,咱就别画了呗!”

        玄望舒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眼神有寒光,把星儿冻了一哆嗦:“画画画!必须画!”

        紧接着,她又问:“这个所谓的神女,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玄望舒随口敷衍:“梦里。”

        “这……”

        这可让人怎么搭茬儿?

        星儿一低头,恰好看到地上被撕成两半的画像。

        看着画纸上那跟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神态,星儿突然灵机一动:“哥哥,你刚刚说,你是想着我的样子,画出了神女?”

        玄望舒点了点头。但是他又特意强调了一遍:“只画出了无忧无虑。”

        星儿看着他:“要不然咱这样,我就坐在这里,给你当模子?你要的那个什么‘无悲无喜’,我尽力做出那种表情来,然后你照着我的样子画,可以吗?”

        玄望舒听了,眼睛一亮。他当即拉过一把椅子,放到光线充足的地方:“试试?”

        “试试!”星儿毫不迟疑,一屁股坐进椅子里。

        她觉得,既然是画神女,理应庄重些。于是她挺胸抬头,绷直腰板,不自觉地端庄起来。

        不过,什么叫“无悲无喜”呢?星儿犯了难。

        一个人,倘若遇到坎坷挫折,自然会悲伤,遇到了开心的事,也会心生喜悦。有悲有喜的才叫正常人呀!

        她实在想不通什么叫“无悲无喜”。不过,多亏她有个烧香拜佛的祖母,她在家里见过佛像。佛像的表情,应该算得上“无悲无喜”了吧?

        而且她经常帮祖母抄佛经,在潜移默化中记下了许多经文。所以此刻,她就在心底默默念起经来: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玄望舒手持画笔,定定地望着她。

        他看得出来,星儿在努力地端正仪态、控制表情。但是很可惜,她跟他想象中的样子,依然差得很远。

        他想要的“无悲无喜”,并不是这种努力表演出来的娴淑,而是“视万物如无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万物自生自灭,天地顺其自然。

        一个人,如果能被称为“神女”,一定是因为她像天地自然一样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才能无忧无虑,也无悲无喜。

        然而星儿正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的这份平静,来得太刻意了。

        玄望舒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画笔。恰在这时,一缕暖风从窗口吹进来,拂动了星儿的发丝,她衣服上的薄纱飘带也随风轻舞。

        星儿受到这小小的干扰,瞥了那飘带一眼。

        她似乎觉得飘带没什么影响,就把目光收回来,继续保持不动。

        她的目光一放,一收。

        明明受到干扰,却又不以为意。

        有形的是飘带,无形的是风。她明明看到了有形,却在心中把它当作了无形。

        只此一瞥,犹如电光石火。玄望舒似乎抓到了什么,立即挥动画笔,在纸上唰唰唰地画起来。

        神女无情,冷眼一瞥。所谓的“视万物如无物”就是明明全部看到,却又浑不在意。

        他画了一会儿,又对着画纸端详许久,仍然不满足。

        他抬起眼睛问:“你的表情,能不能再残忍一点?”

        星儿以为自己听岔了:“残忍?”

        玄望舒肯定地说:“嗯,残忍。就好像你要杀什么人一样。”

        “这……”星儿又一次犯了难,“你……你等我找找感觉啊!”

        “嗯。”玄望舒站直身子,耐心地等待着。

        这真是大难题,比刚才更难!星儿连一只蚂蚁都没踩过,更别提杀人了!

        她只得闭起眼睛,在脑海中搜寻一些恐怖的画面。

        她放任自己的想象肆意驰骋。

        不知不觉间,思绪飘回了上一世。

        她仿佛回到了泛着潮湿气息的牢房,看到了地面上爬来爬去的老鼠……

        她仿佛被龌龊的狱卒按在墙上,又惊又怕地发出凄厉的哀嚎……

        她仿佛丢了鞋,打了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她仿佛看到爹娘身后的刽子手,高高举起了刀……

        她觉得自己浑身发冷,膝盖发软,心脏像痉挛一般的疼。

        “啊!!”星儿挣扎着,惨叫着,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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