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尾生抱柱
“扇女！”唐沅的呼声惊醒了姜扇女。
她僵硬的转过脸，唐沅伸手道：“你过来，有事我们回去慢慢谈。”
“松青说火很热，他好口渴，可是没有人给他水喝。他说他那么努力地朝我走来，我却在这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配不上他。”
“他不是怪你。”唐沅安抚道，“我知道他现在魂魄尚未归乡，才缠着你。等我们把他送回历阳，一切都会好的。生死有命，他的死不是你的错。”
“你骗人！”姜扇女恶狠狠道，“他一定怪我，怪我当初为什么不选择跟着他，而是放他一个人去外面闯荡！”
姜扇女大吼的时候，脚下一滑，猛然摔了下去。唐沅大惊失色，拼尽全力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放手，就是十世罪恶之身。
“扇女，听话，让我拉你上来。”他这么说着，便用力地拽她。他竟然不知道一向喜欢舞文弄墨的自己是如此有力。
姜扇女被拖回塔楼顶那一刻，他紧紧抱住了对方：“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别自寻短见，好不好？”
夜风是冷的，唐沅是暖的。
姜扇女刚从鬼门关回来，不由得恍惚。她真的会为贺松青而死吗？在生死一线的时候，她还是希望唐沅能够拯救自己。
“唐公子，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我爱你。”
轻飘飘的一句话散在夜色里。姜扇女久久无法回神。不守承诺的人是贺松青，她为什么要自苦呢？
如今又有一份真挚的爱摆在自己的面前，她又如何忍心伤害对方？
唐沅没有得到回答，又忍不住补充：“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可以退出。”
他也觉得苦了，抱着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太苦了。无论他多么的君子，多么的优秀，都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不，”在唐沅将要推开她的时候，姜扇女又抓住他的脊背，颤声道，“不要退，只是我与松青有约。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将他的骨灰送回历阳，我就与你成亲。”
“真的吗？”
“嗯。”承认自己移情别恋似乎也不那么难了。在贺松青不能给予她快乐的时光，温柔缱绻绮丽的都是唐沅赠予她的。她不是石头人，她有心。
她不能守着一个不守承诺的死人过一辈子。
在唐沅的劝说下，姜家二老允许姜扇女与唐沅带着贺松青的骨灰去往历阳。
历阳比姜扇女想象的更破旧，简陋的房屋原始的工具，这里大部分的人都靠晒盐卖盐为生，两颊被太阳晒得通红。
将骨灰送到贺家，姜扇女与唐沅去了一次海边。
海风很大，很咸。他们并排站着，眺望远方。
姜扇女看着大海的辽阔，方觉得自己年轻气盛。十四岁的时候选择了与自己共度八十年的人。人生路漫漫，她根本预料不到，沿途有多少诱惑。她看见贺松青的父母痛哭流涕的模样时，亦怀着同理的心痛。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开始看清现实的无奈。
从历阳回到青州，姜扇女的名字与唐沅绑在了一起。人人都说，姜家的二小姐走运，被一位无双的公子爱慕。姜家的名声的确很臭，父亲也明着告诉姜扇女，这些年朝中无人，正需要像唐家这样的靠山，姜家的生意才能长长久久。
姜扇女的选择，人人都很满意。
姜扇女也认为，自己应该满意。
多少人梦寐以求如唐沅一样的夫婿，可她们没有她的命。唐沅是个想象力瑰奇的男人无时无刻不在筹备着送她惊喜。
或是在初秋时送一朵春花，或是在夏夜蝉鸣时送她一池碎月，或是带她去城中最璀璨的高楼饮酒作赋，或是带她去狭窄的小街巷里寻找野趣。
唐沅不仅美姿仪，品性也端正。
他完美得像一个上天赠予姜扇女的礼物。她原以为如此完美的人必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越了解，越发现唐沅是个表里如一的公子。
姜扇女被自己的卑劣所困扰。
她无法否认，虽然她已经做到了能够做的一切，尽管她已经拥有了最好的，还是念着锅里未曾吃到就被命运无情抢走的肉。
她希望贺松青的离去只是大梦一场。
她如此念着的时候，唐沅告诉她，他们将要成亲的事情已经昭告天下了。全青州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祝福他们。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可以与我所爱之人相守白头，可是看到你，我确定了。”
“已经通知所有人了？”姜扇女张皇失措。
“是，请帖已经发出，我想，你也应该有一点儿身为新娘子的觉悟了。礼服、酒宴、流程，种种细节，不该交给夫君一人来做吧？”
姜扇女讪讪地笑：“我会和你一起安排。”
他的孩子气让她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撅着脖子，无法呼吸。
可那是她的选择。
姜扇女开始学习做妻子，如何规行矩步，如何侍奉双亲，凡此种种。时间久了，她也开始有了笑模样。
或许生活无忧无虑的时候，她才会变得如此，脸开始白胖圆润，气色开始红润起来。
在婚礼前夜，她在屋中试穿那件华丽的婚服。
丫鬟阿宁叫了几个手脚伶俐的帮忙穿衣，穿了一炷香时间才忙完。姜扇女揽镜自照，只觉此女美极了。
她沉醉在虚幻的梦里，支走了下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一道暗影忽然出现，她几乎要喊抓刺客，却在见到那人的脸时噤声。
他生了一张贺松青的脸。
“鬼……”
“我没有死。”贺松青的声音。
“有人用了我的名字，而我选了其他的路。当我得知那位贺松青已经死了的时候，便快马加鞭从边关赶回，没想到等我到这里时，你已经要成亲了。”贺松青的声音清冷，“真好啊，扇女，你在我身上烙下印记，却先负了我。”
他的话句句如刀，放干了姜扇女脸上的血色。
姜扇女解释道：“人人都说你死了，我也是如此认为的。我将骨灰送回了历阳，已经和过去做了一个了断。”
“你摸着良心告诉我，”贺松青满脸悲戚，“你真的在等我吗？在听到一个虚假的消息以后，心安理得地放下我，去做别人的新娘子。”
两人在分别时都不曾想过，再见会如此狼狈。他的话切中了姜扇女的软肋，他把她最不想为人所知的一面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是的。
他以为，她根本在把自己的死当成解脱。她根本在后悔。她年纪轻轻不知道往后余生会遇到更好的人，就与他私订终身。
“你是来问罪的？”
“不，我来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贺松青的脸上流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容，“现在你可以选择做一个始终如一的女人，也可以选择不。不过，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姜扇女心骤然被攫住，呼吸也慢了。
“什么选择？”
“为了我，悔婚。我带你远走高飞。”
姜扇女的手死死抓着床单，几乎要将它撕扯出一个洞。
“你在报复我？”
“难道在你眼中，我已经如此面目可憎？”贺松青冷笑，转身，露出自己的脊背，“这些年我辛苦恣睢，都是因为它。我相信我的女人在等我，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既然跟了我，我便不能亏待她。”
他穿上衣衫，又道，“女人的青春是青春，难道我贺松青的年华一钱不值吗？”
姜扇女张了张嘴。
她不能继续说下去了，她也不耻于自己的无耻。有人给了人她一双手，欲将她拉出深渊，让她看看从前的自己，如何清冽，如何勇敢。
“我……”像是过了一生一般漫长，她最终喑哑道，“我跟你，这是我欠你的。但我需要给父亲母亲和唐沅一个交代。你在荷花池边的亭子等我，我们一起去历阳。”
她看似淡然，内心却似有一团火在烧。贺松青下的一步好棋，也为了测试她的决心。这次她要面对的挑战更大。可能怪谁？她一手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尾生抱柱的故事了，请再给我一次做尾生的机会。”
贺松青上前抱住她，揉了揉她的头发：“好，我再相信你一次。你穿新娘子的衣衫美极了，我一定许你一场比这更盛大的婚礼。”
他的怀抱真温暖啊。
姜扇女仿佛想起了多年以前，他们也是这样相拥。是了，她需要这样凛冽又炙热的感情，来唤醒她的热望。
这才是她愿意等待贺松青的理由。
子时已过，贺松青也离开许久了。姜扇女呆呆地坐在床上，照着镜子。镜子里的新娘子美丽如鬼魅。
放下镜子，她扶正发髻，出了门。虽然她是要过门的，但姜家仿佛也沾了喜气的光，这会子整个大院都暖意融融。
姜扇女走到父亲母亲的屋子面前，停了下来。
屋内的灯很亮，剪出两人的轮廓。姜扇女猛然想起，昨日，母亲曾送她一包安神香。母亲说，知道她素日里睡眠差，担心她去了唐家想娘家，在屋里点燃这香，就像回家一样。
她想着想着，又想起娘亲往日的温柔来。虽然她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但母亲总是会托丫鬟送来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每次变季的时候，母亲总会给她送来自己新裁的衣衫，纳的鞋子。
每次父亲发脾气时，母亲总会在旁边替她说情。如果自己悔婚的话，母亲在家中的地位一定会受到影响。
想起父亲，姜扇女又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婚服。金丝线绣成鸳鸯，浪花浮动，各色花朵相映成趣。这是一件花纹繁复，绣工复杂，布料上乘的衣衫。她能够拥有优渥的生活，都是父母赠予她的。
如果她悔婚的话，姜家二老一定会受到牵连。
姜扇女满头冷汗，后退，朝院外跑去。
她开始寄希望于自己的未婚夫，唐沅。那个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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