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露馅
司幽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身，颇为落寞道：“父王有父王的思量，我有我应该承担的责任，你也一样。只有所有人真心为了盖山城好，盖山才能长长久久地享受自由与安宁。我不希望城里的老幼妇孺因为我的任性而变成他城的俘虏，悲惨地死去。”
司幽的声音充满疲倦与悲哀。
“你走吧。”
百里所安没有离去，也不曾开口。
寝宫蓦然变得安静。
很久，司幽才听到他嘶哑的声音。他问：“我那日问你，可不可以称你为司幽，你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有人告诉我，不置可否代表我有机会，我明明再努力一些，就能够得到你的青睐，为什么会这样？”
司幽没有回答。
或许，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司幽没有义务嫁给他，更没有义务为他的不甘而愧疚。说到底，她的巢穴在天上，他没有爬上天梯顶，没有够着她，她要飞了，不是她的错。
但那也不尽是司幽的真心话。
至少，她不爱涂山修。外人看来举世无双的好夫君，也不爱她。
司幽回到梳妆镜前，细细为自己描眉。
黛眉如远山，柔柔一条几乎斜飞入鬓角。她觉得过于阴柔了，擦掉，又重新画。忽然有人从身后怀抱她，握住她的手，头埋在她的肩窝。
司幽吓了一跳，百里所安炙热的鼻息在颈边喷薄：“我是疯了，我一定要带你走。”
百里所安丧失理志一样，身上藤条肆意地抽芽，将司幽捆绑起来。他失控般道：“公主不喜欢便不用去做，若是答应了嫁给涂山修，一辈子都会打上涂山氏的烙印。我不相信你这样渴望自由的人会甘心做涂山修的妻子。”
“放开我！”
没想到百里所安会有如此流氓行径，司幽有些恐惧。
“我不伤你，但一定要将你带出这高墙。”
武夫就是武夫，逼急了道理也不讲。百里所安想回答司幽，可是他没有想出合适的答案。他只是本能地不希望司幽留有遗憾。
从他身上抽出的椿树藤蔓牢牢束缚着司幽，司幽挣扎了片刻，确定不能与他讲道理，即刻发出了求救的讯号。她的十指亦化作藤条，与百里所安的树枝抵死纠缠着，他们近乎要将对方勒得无法喘息，近乎同归于尽。
那一刻，禁卫军进来了。
他们将百里所安包围起来，生生分开了他与司幽。他的枝条被生生斩断，在悲愤的嘶吼前，司幽看到他眼角痛苦的泪。
为什么不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什么拒绝他的帮助？
他大声道：“不反抗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一辈子！你会终日活在痛苦的枷锁之中，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振聋发聩的声音听得司幽心惊肉跳。
她看到禁卫军们用缨枪扎入他的口中，刺得他满口鲜血。他们将石头塞进他的嘴巴，让他不能再胡言乱语。他们用锋利的绳索捆绑住他的手脚，让他不能继续触犯王权的威严。他们将已经失去生气的他带了下去。
司幽久久无法回神。
如果父亲教会她使命与责任，百里所安一定教会了她，不自由，毋宁死。
他说得对，他和万万千的追求者是不同的。那些人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因为前面高山险阻望而却步。那些人不会如此在意她快乐与否。那些人得知她要嫁人只会悲叹。
百里所安下狱了。
父亲大发雷霆，大骂：“这狗东西，让他规矩一点，他还不安分。”
王的耐心是有限的。品质再上乘的狗，不听话也没用。
司幽推了与涂山修的约会，匆匆赶到偏殿，厉声道：“百里所安不是狗，他是盖山城最英武的勇士，是令人骄傲的大将军。”
“可他竟敢觊觎本王的公主！”
“父王，如此将帅之才，仅仅因为他爱慕我便要将他治罪，会寒了臣子们的心。”
“他私闯王女寝宫，还要将你掳走，此等狂悖之徒，难道本王还要给他面子吗？”
“他爱慕我，更加应该加以利用。若是因爱生恨，逃出盖山城，一定会成为我族的心腹大患。”
父亲的心情稍稍平静，问：“你有对策？”
想来父亲惜才，不然百里所安在偏殿的一番言论早已让他身首异处。
司幽曾听过一个故事，在一场酒宴上，有人摸了王妃一把，王知道是谁，但他吹熄了灯盏，只对那人私语道，念你是个人才，黑灯瞎火，本王没看清楚，若有下次，人头不保。
那臣子当即感激涕零，日后更加效忠王。
司幽如此这般安抚父亲，父亲同意，让司幽做说客，去牢中探望百里所安。
囚室内长满了食人的野花野草，它们从神木的枝干罅隙中抽出嫩芽，张开血盆大口，在阴暗的角落里张牙舞爪。
百里所安缩在囚室的一角，任由那些花朵缠着自己的手脚。
他的嘴巴还在流血，可他也不管。吃不了东西便不吃，喝不了水便不喝。他像一个死人，或许看到司幽冰冷无情的双眸时，他早已经死了。
他为自己感到可笑，说到底这么多年不过是单相思。他八岁时便立志娶司幽，可他听说，司幽得知此事后回宫洗了好几次澡，一直咒骂他痴人说梦。
他特意摘了一朵鲜花送给司幽，她践踏他的自尊说着她的鄙夷。
他为她征战沙场，她嗤笑他心中只有小我，舍弃了盖山城万千百姓。
他为了让她不做后悔的事情，现在已经入狱了。
“百里所安，公主嫁到，还不快快迎接！”
司幽摆摆手，让狱卒下去。她对百里所安道：“百里所安，我来看望你。”
百里所安这才睁眼。
他被冰刃搅得面目全非的脸孔此刻正在蜕皮，嘴巴和眼睛肿得厉害。阳光透过缝隙射入眼睛里，他只能隐约看见司幽的一角衣料。
“我来看望你，不是因为回心转意，而是想将我心中真正的想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好让你死心。”
一句话，彻底打消了百里所安正襟危坐的念头。不过是来往他伤口上撒盐而已，他听着就是了。
“说。”
司幽慢慢地、慢慢地单膝跪下，附身凑到他耳边，轻轻道：“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让盖山免受外敌入侵，我司幽可以不嫁人，可你没有，我也等不起。司幽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决不允许自己爱上别人，涂山修一样，你也一样。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绝不会。我不回答不是默认你可以称呼我为司幽，只是因为，我觉得可笑罢了。”
“呵。”百里所安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司幽将伤药放在地上，款步离去。她走在阴冷的过道上，很快，听到了百里所安的干嚎。他发出近乎于凝着血的悲啼声，因为过重的伤势，又变得无比嘶哑。他因为压抑，堵得无法发出正常的叫声，只能如此干嚎着。
或许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悲愤什么，只是想宣泄一下。
司幽准备午间小憩的时候，仆婢传话，下午要去辛裁缝那儿量身定制嫁衣。司幽闻言，原本还平静的心绪忽然变得十分烦躁。
天牢里哀痛的干嚎犹在她耳畔。
百里所安说得一点不错，她不喜欢，她看见他因为自己而受伤被擒不喜欢，听到他质问自己是否快乐不喜欢。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说的实话。
“说我病了，这几天没法见客。”司幽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不承想，午间才说自己病了，下午涂山修就带着慰问品探视。司幽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不放心。”
“只是烫伤了脸，过几日疤痕便消退了吧。”
“疼不疼？”涂山修的语气似带关切，“让我看看伤得怎么样了。”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模样。”
涂山修笑：“都要一起生活了，一道疤算什么？”
司幽更加难受。她想到洞房花烛夜，要与这个男人牵手、亲吻、拥抱。想到日后醒来时，这个男人会睡在自己身边。想到她吃饭、看书、逛园子，都离不开男人的视线。一时间，她竟然感觉无比恶心。
她恹恹的神色让涂山修确信她真的病了，好言安慰一番，又道：“我若知道你是伤了，就不该带那些甜腻的点心来，本想让你吃着开心些，可对你却不好了。”
他温柔的声音倒让司幽动容。她忍不住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问：“涂山修，你爱我吗？”
脸上的疤痕是假的，她忘记了。涂山修一眼就看穿她在说谎，但她的问题却让他感到迷惑。
涂山修笑：“若不爱你，怎会娶你？”
娶一个女人容易，爱一个女人却难。司幽认真地又问了一遍：“若我喜欢吃桂花糖糕，你愿意亲自为我下厨吗？若我怕打雷，你愿意抱着我入睡吗？若我生病，你会推开繁杂的公务照顾我吗？”
“司幽，你怎么了？”涂山修的笑容平添了一丝尴尬，他顾左右而言他，说是司幽小孩子脾气犯了。若喜欢吃甜的，可以让下人做。
“不一样，他们做的和你做的不一样。”
“他们做的自然比我做的好吃。”涂山修又笑了笑，“好了，不过是找借口在这里睡懒觉，快起来，和我一起去量尺寸做嫁衣。”
司幽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脸。是了，她因为激动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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